第六百八十七章 宫闱
第六百八十七章 宫闱 (第2/2页)李明珠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如同被投入火种的寒潭,瞬间燃起了希望的光焰,博安洲...那个遥远、陌生、充满蛮荒和机遇的地方?她可以重新拾起她热爱的事业?可以...不用再被困在这里?
“真的...可以吗?”她的声音带着些颤抖,“陛下,妾身...还能做那些事?”
“当然可以!”顾怀的语气很干脆,“我答应过你,要让你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这宫墙,困不住你一辈子,等这股殖民的浪潮彻底席卷起来,等博安洲的根基打稳,等朝廷的重心、天下的目光都聚焦在海外,聚焦在源源不断输入帝国的财富和土地上...谁还会在意一个妃子是否在深宫之外,执掌着她自己的商业王国?那时的规矩,是我来定!我说你能出去,你就能出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洞察的弧度:“明珠,你猜猜看,如果我现在告诉他们,我要效仿古制,在万里之外的博安洲,为我的爱妃--也就是你,划出一片封地,封你为‘博安洲总督’或‘镇海夫人’,让你名正言顺地坐镇那片新土,替我牧守一方,开疆拓土...他们会不会吓得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昏聩?会不会觉得朕是在裂土封妃,动摇国本?”
李明珠被他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惊得睁大了眼睛。
顾怀看着她震惊的表情,笑道:“我要的就是他们跳起来反对!要的就是他们觉得我在拆这礼法殿堂的屋顶!当他们为了阻止我‘裂土封妃’而群情汹涌、引经据典、唾沫横飞的时候...”他顿了顿,“...我再告诉他们,既然爱妃封疆裂土有违祖制,那不如退一步,我不强求总督之名,也不要裂土之实,我只是觉得,李家商号熟悉海事,经验丰富,想将博安洲勒石之地及周边数百里沃土,特许给李家商号经营九十九年,由你--我最信任的爱妃亲自打理,为朝廷开拓那片蛮荒,建立据点,输送财货,朝廷只需派驻一个象征性的‘转运使司’监督收税即可,这总可以了吧?这比起裂土封疆,不过是开一扇小小的窗户而已--而他们便会觉得,这是我嫌弃内库太空,想要自己挣点银子花,而这世上,又哪里有比你更适合掌控这生意的人呢?”
他握紧她的手,目光灼灼:“我们这个民族的人,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说在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不允许;但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所以当他们觉得我要发疯时,你出宫这件事的阻力,就会小得多!在博安洲那泼天的利益和即将席卷一切的殖民浪潮面前,在我亲手掀起的这股变革洪流中,那些反对的声音,终将被冲垮、被淹没!他们会权衡,会妥协,一个妃子‘特许经营’一片海外荒地,为帝国开疆拓土,为内库输送财富,比起‘裂土封妃’的骇人听闻,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更何况,我会告诉他们,这是‘效仿’特许律令,是激发民力为国所用的典范!”
李明珠的心跳得飞快,顾怀描绘的场景和处理这件事的惊人政治智慧让她震撼不已,她仿佛看到了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的老臣们惊愕、愤怒、权衡、最终无奈妥协的脸,原来...原来陛下一直在谋划着这个!他不是在安慰她,他是在下一盘大棋,一盘以整个帝国的变革为背景,为她劈开一条路的大棋!
“陛下...”她的声音颤抖着,“这...这真的可行吗?妾身...妾身真的可以...”
“可行!”顾怀斩钉截铁,“到时候,你可以随时出宫,回来,你可以去无棣港,可以去江南,甚至可以去博安洲--你会再次拥有选择的自由!等这股浪潮彻底席卷起来,等万民的目光都投向海外,等朝廷的重心、天下的财富都系于那片新土...谁还会在意、谁还敢在意一个妃子是否在宫外经营着她自己的‘特许商行’?那时的规矩,会被重塑!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李家商号将挂着‘魏’字旗和‘皇室特许’的徽记,名正言顺地开往博安洲,去建立商栈,开辟航线,管理属于你自己的拓殖地!你喜欢的算盘声,你擅长的调度博弈,在那里,将比在无棣港更耀眼!你会是我在博安洲的眼睛,是帝国殖民浪潮中最璀璨的明珠!”
他描绘的前景,瑰丽、充满挑战,更带着打破一切桎梏的自由气息,彻底点燃了李明珠眼中沉寂已久的火焰,深宫的阴霾被这强大的希望瞬间驱散,她仿佛看到了蔚蓝的大海,陌生的海岸线,飘扬着“皇室特许·李家商行”旗帜的庞大船队,看到了自己再次站在港口,运筹帷幄的身影...那份久违的、属于李明珠的生命力,正在她眼底熊熊燃烧,甚至比以往更加炽热!
“陛下!”她抱住顾怀,泪水再次涌出,这一次,是喜悦的,“妾身...妾身愿意!”
顾怀看着她眼中重燃的、比星辰更亮的光彩,心中那沉甸甸的愧疚终于被一种巨大的满足和期待取代,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带着怜爱。
“但是,明珠,”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在那之前,我还需要问你一件事,一件...关乎你身份,也关乎这深宫格局,甚至会影响你未来到底能不能走出宫门的事。”
李明珠的心微微一紧,她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顾怀目光沉静地望进她的眼底深处,仿佛要探询到她最真实的答案:“之前那个问题...我问过你的,在无棣的海边,在落叶飘落之前,如今,在这深宫之中,在你我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明珠,你想好了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亭中的风声:
“你,想当皇后吗?”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风吹过亭角悬挂的铜铃,发出几声清脆却孤寂的叮当声,李明珠的呼吸一滞,刚刚因希望而微微亮起的眼神,再次被巨大的茫然和恐惧攫住,皇后?那个母仪天下、尊荣无极却也象征着终极束缚的位置?那个需要她彻底抹去“李明珠”的一切痕迹,成为礼法最高祭品的身份?后宫之主,意味着更森严的规矩,更沉重的枷锁,更彻底的与世隔绝,她的余生,将彻底埋葬在繁复的宫规、无尽的礼仪、妃嫔间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和史官冰冷的笔触之下,刚刚说过的那些,无棣港的涛声,李家的商船,账册上的墨香...都将成为遥不可及的梦魇。
百官也许可以同意一个妃子出宫管理皇室的生意,但绝对不会允许,后宫之主抛头露面。
李明珠的嘴唇微微颤抖,脸色更加苍白,看着顾怀的眼眸,那句最简单的“愿意”或“不愿意”,却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她爱他,愿意为他放弃一切,但“皇后”这个选择,意味着放弃的是她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对“自我”的坚守。
“陛下...”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艰难,“妾身...妾身...”
拒绝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她不想!她不想要那个看似尊贵无匹却冰冷彻骨的牢笼!她不要余生都在繁文缛节和虚与委蛇中耗尽!她只想做李明珠!只想守着陛下,然后...然后有机会,去做回那个在商海中运筹帷幄、在港口挥斥方遒的李明珠!
可是...她该拒绝吗?
御花园陷入了沉默,顾怀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她,等待着她内心最真实的答案,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挣扎、恐惧和那几乎被礼教压垮的本能抗拒。
这沉默的答案,很明显。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失望,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和更深的心疼。
“我明白了。”他松开她的手,却并非疏离,而是站起身来,走到亭边,俯身从铺满落叶的地上,拾起一片完整的、金黄的银杏叶,叶脉清晰,纹路错综,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揉搓着叶片边缘,看着它在指尖化为细碎的金屑,随风飘散。
“明珠,”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看着我,我问你想不想,不是在逼你,不是在替朝臣问你,更不是在替这所谓的‘规矩’问你,我是在问‘李明珠’,只问你的心。”
他看着她:“我要听的,不是‘应该’或者‘不应该’,不是‘合不合规矩’,更不是‘为了后宫安稳’或者‘为了大局着想’!我要听的,是你心底最真实的声音!抛开一切身份,一切顾虑,只问你自己--那个位置,你想要吗?”
李明珠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眼底那份深沉的、毫无保留的理解与支持--他懂!他一直都懂她的不甘,她的委屈,她的牺牲!他从未想过用皇后的虚名来补偿或束缚她,他问的,始终只是“李明珠”的心愿!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和顾虑。
“不想!”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囚鸟发出的第一声清鸣,“陛下!妾身不想!一点都不想!”
“妾身不想做什么母仪天下的皇后!妾身不想被困在更深的宫墙里,戴着更重的枷锁!妾身不想余生都在看别人脸色,都在数着日子等着陛下的恩宠!妾身只想...只想做李明珠!只想守着陛下,等陛下忙完了,能陪妾身说说话,看看花...等陛下允准的时候,妾身还能出去,还能去看看海,还能...还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后,她有些忐忑地看着顾怀,像是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然而,预想中沉默并未出现。顾怀的嘴角,反而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明显、极其真实的弧度,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望或责备,只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种近乎宠溺的纵容与欣赏。
“好!”他重重地说了一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愉悦,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才是我的明珠!敢说敢想,不委屈自己!”
他伸出手,示意她过来,李明珠提起宫装,走到他的面前,顾怀再次将她拥入怀中,这一次,动作轻快而充满力量,他低头,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带着笑意在她耳边响起:
“不想就不想,我的女人,不需要靠那个位置来证明什么,你,就是你,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你,你不喜欢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硬塞给你?”
李明珠依偎在他的怀抱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话语中那份毫无保留的纵容与支持,只觉得浑身紧绷的弦瞬间松了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暖意包裹了她,她闭上眼睛,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胸前的龙袍刺绣。
过了许久,他松开怀抱,捧起她的脸,指腹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明珠,记住我今天的话,好好在这宫里待着,养精蓄锐,看看书,赏赏花,或者...去御书房偷偷看看户部送来的海外商情奏报解解馋也行,”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耐心点,等这股殖民的浪潮彻底掀起来,等帝国的巨轮真正驶向深蓝...那时,就是你的翅膀重新展开的时候,你会走出这宫墙,走到那片属于你的、更广阔的天地里去!”
“嗯!”李明珠用力点头,破涕为笑,那笑容如同冲破阴云的阳光,瞬间点亮了她苍白的面容,也点亮了这深秋的凉亭,眼底的阴霾和空茫被希望和憧憬彻底驱散,只剩下纯粹的信任和爱意。
顾怀也笑了,那笑容驱散了眉宇间多日的沉郁,显露出几分属于苏州小院、属于海边漫步时的轻松模样,他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掌心温暖相贴。
“走,”他拉着她站起身,玄黑龙袍的下摆拂过石凳上他的大氅,“陪我在这园子里走走,看看这秋色...也看看,这深宫之外,即将到来的盛世。”
两人并肩走出凉亭,踏着厚厚的落叶层,漫步在深秋的御花园中,风依旧萧瑟,卷起零星的落叶在他们身边飞舞。远处的宫墙巍峨依旧,投下巨大的阴影。
但此刻,他们的目光却似乎穿透了那高耸的朱墙,望向了更远的地方--无棣港的千帆,钱塘江口的巨舰,以及那遥远的、名为博安洲的、充满无限可能的蛮荒海岸线,那里,有帝国的野心,有万民的贪婪,有滚滚而来的财富洪流...
而在这洪流之下,也藏着一个女子挣脱金丝牢笼,重获自由与新生的契机。
顾怀握紧了掌中微凉却已不再僵硬的手。
快了--他对自己,也对身边的女子,无声地许诺。
等秋去。
等海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