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归朕
第九十一章 归朕 (第2/2页)“证圣四十年冬,冬至日,白帝落星灭佛。”
“我很后悔。”
“嗯?”
顾濯望向王祭。
王祭认真说道:“百年前玄都一战,我真该去亲眼看看的。”
顾濯沉默片刻后,转而说道:“我大概知道白皇帝走在怎样一条路上了。”
王祭神情变得极为凝重,问道:“怎样的路?”
顾濯的声音很是复杂:“天上的归天上。”
王祭怔住了。
顾濯说道:“你应该明白了。”
王祭听懂了,故而才会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濯忽然笑了。
王祭看着他,眼神是不解。
顾濯感慨万千,说道:“真是南辕北辙的两条路啊。”
……
……
悬于天穹的缘灭镜布满裂纹,人间之佛的虚影不再明亮,在风中无力地摇曳着,也许下一刻就会迎来最后的幻灭破碎。
佛国再一次成为与人间最为遥远的事物,取而代之的不是满天风雪。
雪在落下的途中,为最后的阳光所烧毁融化,成雨。
雨水并不凄冷,是温暖的。
就像人的血。
未央宫前。
庵主手中的念珠已然碎裂,十余道鲜血从她的身上各处涌出,彻底染红僧袍,气息孱弱至极。
今天的她已经把自己能做的做到极致,接下来再也没有出手的可能。
她用衣袖抹了抹带血的脸颊,发现怎么也不可能擦干净,声音沙哑说道:“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庵主不等答复便已迈步离开,步履蹒跚。
在离开前,她似是无意地看了一眼观主,但什么都没说。
观主神情平静,仿佛不觉。
广场上一片死寂。
直至雨落此间。
道休伸出手,感受着温热的雨水,眼神宁静如往常。
人间各地寺庙发生的事情,无数僧人的死去与生者的恸哭,似乎不是一件值得他去悲伤的事情,又或许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皇帝陛下很累了。
哪怕他境界再如何高妙,事前有再怎么多的准备,想要做成这件事依旧要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而这体现出来的就是疲惫。
雨水在他的脸上流淌滑落,带来的是掩之不住的疲倦。
于是他坐了下来,在台阶上。
道休盘膝而坐。
隔着不再遥远的距离,石阶上下,两人平静对望。
很有意思的是观主依旧站着。
皇帝陛下看着道休,说道:“谈谈这个世界吧。”
道休说道:“是该谈谈。”
不管怎么听,两人的话都很莫名其妙。
是的,按照世俗的道理来判断,在战争引起双方都已无法承受的沉重伤亡时,关于和平的谈判出现是十分合理的一件事情。
然而无论皇帝陛下还是道休,都不该是这样的人。
皇帝陛下说道:“朕一直相信天道的存在。”
听着这话,道休回忆起当年旧事,说道:“很难不信。”
皇帝陛下看着他说道:“或许天道无亲,视众生如无物,但朕终究不喜。”
道休说道:“谁又会喜欢呢?”
皇帝陛下说道:“正是不喜,故而修行才会是一个逆水行舟的过程,穷尽一生所能地往高处去走。”
道休说道:“以道场在人世间划出自己的世界,这依旧不够,所以我们还要去羽化,让自己不断超脱凡俗,直至登仙。”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千万年来,无数人走在这条路上,前赴后继不绝。”
道休沉默了会儿,说道:“史书上的太过久远,你我曾经见过他的道,那或许是一条可以通往终点的路。”
皇帝陛下说道:“但那只不过是一个人的路。”
道休说道:“修行从来都是一人事。”
皇帝陛下仰起头,望向仍在下雨的天空,说道:“修行者为人间带来的变化从来不是一人事。”
道休懂了。
“天意为何物?”
皇帝陛下的声音越发淡漠:“在君主的眼中其实很简单,从来都不复杂,是地震和洪水,是飓风和天火,是绵延不绝的暴雨和大雪,是冻杀无数人的寒冷……所有的这些肉眼可见的灾祸。”
道休还是没有说话。
这些话本就不需要他来回应,只是一次自身理念的平静阐述。
为什么要说?
因为理念不是生死,需要被留在人世间,为后来者知晓。
这就是先行的意义所在。
皇帝陛下收回望向穹苍的目光。
他再次看着道休,微笑说道:“朕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从来都不复杂,便是让天上归天上。”
道休沉默。
“人间的……”
皇帝对这个世界说道:“归朕。”
……
……
整个人间都听到了白皇帝的声音。
他的话是那么的简洁,是那么的简单,找不出任何被曲解的可能,却又是那般的让人无法理解,因为没有人能想到这该怎么做到。
在未央宫前的谈话当中,观主在面对白皇帝的数次关于天道的询问,给出的回答始终是天道无言。
天道本就是缥缈无迹的存在,它不会因为你衷心相信它的存在,就心生怜悯地出现在你的身前安抚你又再赐予长生。
那是活在故事里的仙人才会做的事情。
天道就像是生死,无声无息地活在你的世界里,你真实地知道它的存在,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与它在床褥上辗转反侧缠绵千万遍,但那只不过是你的虚无幻想,醒来是唯有空荡荡的被褥,留不住,挽不回。
这是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情。
就像那个让你钟情致死的姑娘,无论你变得再怎么好,再如何英俊潇洒多金才高八斗还要更多,她依旧可以偏偏不喜欢你,而这不需要任何一丁点儿的道理。
如何才能让这天道与你言?
千万年来,无数人在这道路上折戟沉沙。
就连道主也未能成功。
陛下您又要怎么做到呢?
下一刻,很多人忽然想起观主不久前说过的话。
——天意将会以某种方式出现在陛下您的身前。
……
……
“没有什么存在的事物是真正虚无的,所谓无言,无非轻蔑。”
“既然无言,那就不该理会世间事。”
“人间不再该有天灾,四时雨顺,节气分明,为朕之万民所享。”
“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必流离失所,有己所喜。”
“这就是朕的人间。”
……
……
皇帝陛下以平静的语气说完这话,听不出半点波澜,无比从容,强大至极。
道休安静片刻后,问道:“那陛下您又将如何?”
皇帝陛下说道:“劝尔一杯酒。”
道休叹息说道:“世上何有万岁之天子耶。”
皇帝陛下说道:“正因无,更要有。”
这是何等霸气的一句话?
天地无声。
道休说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皇帝陛下看着他,说道:“这世上最为正确的选择永远都是由一个人独自做出,绝非从众而得。”
道休再次沉默,说道:“万世之圣君,未免荒唐。”
皇帝陛下说道:“荒唐之说,无非前无古人。”
道休说道:“陛下您对自己有着无限的信心。”
这场谈话开始以来,皇帝陛下第一次陷入沉默,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但这并非犹豫,又或者不自信。
而是这句话对他很重要。
“朕为此苦思冥想四十余年,单以自信二字形容,未免过于狭隘。”
皇帝陛下认真说道:“此事与自信无关,只与这是开万世之太平的唯一选择有关。”
说完这句话,他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帝袍为雨水所微湿,鬓间华发正在随风而飘。
这时他的气息已经大不如前,与最初的巅峰相比起来,相差明显。
这时他的气势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古来今往无人能及。
纵是当年端坐玄都之上的道主,亦然不如。
因为他正在做的是前所未有之事。
……
……
孤崖上。
王祭问道:“何以万世?”
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不敢确定。
顾濯看着神都,仿佛亲眼看到那位正在攀上此生最高处的君主,轻声说道:“以众生系一人之命,长生万世又有何难?”
王祭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沉默片刻后,喃喃自语问道:“万世之君主……那会是怎样的一个人间?”
言语间,他无意识地握住手中剑,五指慢慢用力。
顾濯看得很清楚。
……
……
神都一片寂静。
未央宫前更是如此。
雨水将要落尽。
道休抬起手,擦了擦脸,平静说道:“这些话很有意思,但陛下您应该清楚明白,您要做成这件事情的前提是什么。”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
道休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首先,陛下您要把所有敢站出来反对您的人杀死,要让这人间噤若寒蝉般无声,唯有如此才有万世可言。”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朕不是已经在这样做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