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睢阳的骸骨
第三章:睢阳的骸骨 (第1/2页)(唐·至德二年,公元7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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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罗雀掘鼠(深秋)
寒风如剔骨的钝刀,卷着灰白色的骨粉,刮过睢阳城残破的雉堞。陈平蜷缩在冰冷的垛口下,用豁口的横刀费力地刮着一截腿骨。骨头上早已不见一丝肉星,刀刃刮过,只带下一点淡黄色的、带着浓重腥臊味的骨髓油星。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点油腥刮到一片枯叶上,送到嘴边,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那点可怜的油脂滑过喉咙,非但没能缓解腹中那团熊熊燃烧、永不餍足的空洞之火,反而更激起了翻江倒海的饥饿感。
“陈校尉…西城…又倒了三个。”少年兵阿奴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深陷的眼窝里,眼珠却异常凸出,死死盯着陈平手里那截腿骨,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咕噜的声响。
城下,叛将尹子奇的大营连绵如海,旌旗猎猎,炊烟袅袅,食物的香气仿佛能随风飘上城头,勾起人最原始的渴望。城内,却是一片死寂。曾经喧嚣的街巷空无一人,如同巨大的坟场。粮仓早已空如鬼蜮,连最狡猾的老鼠也绝迹了。树皮被剥食殆尽,露出惨白的树干;草根被掘地三尺;士兵们甚至开始煮食弓弦的筋胶、皮革的甲胄,以及所有能入口的纸屑。城中原本四万余户,十万余口,如今还能勉强站立的,不足四千。饿毙的尸体无人掩埋,在深秋的凉意中尚未腐烂,堆积在街巷角落,成了盘旋的乌鸦和偶尔窜上城墙的野狗唯一的盛宴。
太守许远拖着浮肿如象腿的双足,在亲兵的搀扶下艰难巡城。这位昔日风度儒雅的文官,如今形销骨立,宽大的官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停在张巡身边。真源令张巡,这位以智勇闻名的守城主帅,此刻正凝望着城外叛军升起的缕缕炊烟,胡须虬结,嘴唇干裂出血痕,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明府(张巡字明府)…”许远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淹没,他枯瘦的手颤抖着从袖中滑出半块干硬如石、掺杂着泥土和木屑的饼,“雀鼠亦尽…明日…如何守?”这半块饼,是他省下最后的口粮。
张巡没有接饼。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城墙上倚着兵器、眼神麻木空洞、如同骷髅般的士兵,扫过城内死寂无声、尸骸枕藉的街巷。寒风卷起他破旧的战袍,露出里面同样褴褛、沾满污垢的衬衣。良久,他嘶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传入每个竖起耳朵的士兵耳中:
“忠义所在,睢阳在,江淮安!睢阳陷,江南膏腴尽入贼手,天下危矣!”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撕裂般的决绝,“吾辈守此,非为功名,非为苟活,乃为社稷存续一线生机!为身后千里沃土,万民安康!”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在昏黄的天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芒,直指城外连绵的叛军营垒,“贼寇就在眼前!睢阳城在,张巡在!只要一息尚存,睢阳永不陷落!”
城头上死灰般的寂静被打破。士兵们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芒被重新点燃,虽然虚弱,却汇聚成一片低沉的、带着悲壮气息的应和声。陈平握紧了手中冰冷的断骨,骨刺扎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压下了些许饥饿带来的眩晕。他知道,张将军的话,是支撑这座濒死之城最后的脊梁。脊梁若断,人心顷刻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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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血色抉择(冬初·夜)
中军帐内,烛火摇曳,将几张比鬼魅更苍白的脸映照在斑驳的墙壁上。张巡、许远、大将南霁云、雷万春以及几位核心校尉围坐。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案几上,放着几块黑乎乎、形状怪异的东西,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焦糊与浓重血腥的怪味。帐外呼啸的寒风,似乎也刻意避开了这片死寂之地。
雷万春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烛火剧烈跳动,映出他眼中困兽般的血丝:“城中…已无活物可食!今日南八(南霁云)率三十骑冒死突围求援,折损大半…临淮贺兰(贺兰进明)拥兵不救!彭城、谯郡…皆作壁上观!”他粗粝沙哑的声音里,是滔天的愤怒和刻骨的绝望。
最后的希望之火熄灭了。外援断绝,内粮耗尽,睢阳已成死地绝境。
“将军…”一位校尉的声音发着颤,眼神飘忽躲闪,不敢看案上的东西,更不敢看张巡的脸,“城北…有几户…前日饿死的…妇孺尸身…尚无人…收敛…”
帐内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只有烛芯燃烧的噼啪声,和每个人沉重如擂鼓的心跳。“食人”这两个字,像无形的冰锥,悬在每个人头顶,冰冷刺骨。士兵私下里偷食无人认领尸骸的传闻,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由将领公开讨论,甚至…组织,这将是彻底撕碎人伦底线,将所有人拖入万劫不复地狱的开始。
张巡闭上了眼睛,脸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仿佛在承受千刀万剐之刑。他仿佛看到了父亲严厉而慈祥的面容,看到了幼时诵读的圣贤书卷上“仁者爱人”的字句。忠君报国,仁义礼智…这些支撑他一生的信念基石,此刻在生存的绝壁前,被撞击得摇摇欲坠。许久,他睁开眼,眼中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却异常地平静,那是一种被巨大痛苦碾碎灵魂后的死寂。
“取…”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岩石,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取无主之尸。”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老弱妇孺…不可动。病殁士卒…需经其同袍…许可。”他再次停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惨白的脸,一字一句,如同宣判,“烹煮…务尽,莫使…形骸可辨。”
命令下达了。没有异议,没有争论,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许远猛地以袖掩面,身体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漏出。南霁云死死咬着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地上。陈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胃里空空如也,却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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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合骨而炊(隆冬)
睢阳城彻底化为人间炼狱。曾经熙攘的街巷,如今是死亡与绝望的甬道。寒风卷着雪粒和骨灰,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城中仅存的一片空地上,架起了几口巨大的铁锅。锅下燃烧着拆下来的房梁、门板、甚至棺木。浓烟滚滚,带着皮肉毛发焦糊的恶臭,弥漫全城,压过了尸骸的腐气。
锅里翻滚着粘稠、浑浊、呈诡异褐色的汤水。难以辨认形状的块状物在其中沉浮、膨胀、收缩。负责烹煮的是几个须发皆白、眼神空洞的老兵。他们如同行尸走肉,用长柄勺机械地搅动着那地狱般的浓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灵魂早已被这锅中之物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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