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传四
精传四 (第2/2页)下午开始,村里的鞭炮声就断断续续响起来了。远远会跑来找我,手里拿着小鞭炮,我们把鞭炮拆成单个的,用香点燃引线,再扔出去,听着"啪"的一声炸响,吓得赶紧跑开,然后又笑着跑回来捡没炸响的哑炮。女人们则在各自家里忙碌,厨房里传来切菜声、炒菜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像是一场没有指挥的交响乐,热闹又和谐。
傍晚时分,年夜饭开始上桌了。我家的年夜饭总是格外丰盛:红烧鲤鱼摆在中间,寓意"年年有余";炖得烂烂的鸡块冒着热气,是用自家养的土鸡做的;炒青菜绿油油的,象征"清清白白";还有豆腐丸子、炸酥肉、蒸扣肉,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娘还会端上一盘饺子,里面包着硬币,谁吃到硬币就寓意来年财运亨通。我和弟弟抢着吃饺子,希望能吃到硬币,吃到了就兴奋地举起来给大家看,引得全家哈哈大笑。
吃年夜饭时,爹会打开一瓶白酒,和爷爷慢慢喝着,聊着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娘和奶奶则给我们夹菜,把鸡腿、鱼肉都往我们碗里塞。窗外的鞭炮声越来越密,烟花在夜空中炸开,五颜六色的光映亮了窗户。奶奶说:"这是老祖宗在看着咱们呢,看谁家过得红火。"我们边吃边看窗外的烟花,嘴里塞满了饭菜,心里却甜滋滋的。
吃完年夜饭,就到了守岁的时间。全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火塘里的柴火烧得旺旺的,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奶奶会给我们讲年兽的故事,说以前有个叫"年"的怪兽,每年除夕都出来吃人,后来人们发现它怕红色、怕响声、怕火光,所以才贴春联、放鞭炮、守岁不睡觉。我听得眼睛发直,紧紧挨着娘,生怕年兽真的会来。
爹和叔叔们会打扑克,玩的是最简单的"升级",没有金钱输赢,纯粹是图个热闹。谁赢了牌就得意地笑,谁输了就挠挠头,重新再来。娘和婶子们则坐在一旁纳鞋底,聊着家常,手里的针线在煤油灯下穿梭,把岁月的温暖都缝进鞋底里。我和远远、弟弟们则拿着压岁钱去院子里放鞭炮,爹给的压岁钱不多,只有五块钱,但足够我们买好多小鞭炮。我们把鞭炮放在雪地里点燃,看火星在雪地上跳跃,听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
接近十二点时,村里的鞭炮声渐渐稀疏下来,大家都在等着零点的到来。爷爷会拿出挂在房梁上的大鞭炮,在院子里摆好,爹则拿着点燃的香,站在鞭炮旁等着。奶奶会把准备好的饺子下锅,说零点吃饺子能"招财进宝"。我盯着墙上的挂钟,看着时针一点点向十二点靠近,心里的期待也一点点升高。
当挂钟敲响十二点的那一刻,爹立刻点燃了鞭炮引线,"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整个村子,紧接着,家家户户的鞭炮都响了起来,连成一片震天动地的巨响,烟花也在夜空中竞相绽放,把整个村子都照亮了。娘把刚出锅的饺子端上来,我们边吃饺子边看烟花,听着鞭炮声,觉得所有的烦恼都被这声响和光亮带走了。
守岁要到凌晨一点多才结束,大人们会给我们发"守岁钱",其实就是把压岁钱再给一遍,说这样能保佑我们来年平安健康。我把钱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和弟弟们挤在火塘边睡觉,梦里都是鞭炮声和烟花的光亮。爹和娘还在守着,他们说要让火塘的火整夜不熄,这样来年家里就会红红火火。
八岁那年的除夕夜,我第一次吃到了橘子味的水果糖,是爹从镇上供销社买的,甜津津的味道让我记了好久。那天远远家买了台黑白电视机,除夕夜全村人都挤在他家看春晚,虽然信号不好,屏幕上满是雪花,但大家看得津津有味,赵本山的小品让整个屋子都充满了笑声。那时的年味,是糖果的甜、是电视的热闹、是全村人挤在一起的温暖。
十二岁那年,村里开始有人家盖起了砖瓦房,过年时不再在火塘边守岁,而是围坐在电炉旁看电视。爹买了台彩色电视机,虽然屏幕不大,但画面清晰多了。那年的年夜饭,桌上多了几道城里菜,有可乐鸡翅、红烧排骨,是娘跟着电视上学的。远远的姐姐从城里带回了烟花,比村里买的大得多,点燃后能在天上开出大朵的牡丹花,引得全村人都出来看。年味里开始有了城里的气息,但热闹劲儿丝毫未减。
十五岁时,我上了初中,开始觉得放鞭炮有些幼稚,更喜欢和同学打电话拜年。那年的除夕夜,我和远远没有去院子里放鞭炮,而是坐在电视机前玩手机,他用的是他爸淘汰的旧手机,能玩简单的游戏。大人们的话题也变了,不再聊庄稼收成,而是说谁在城里买了房,谁的孩子考上了大学。鞭炮声依旧响亮,但我好像没那么期待了。
十八岁那年,我去县城读高中,寒假回家发现村里的变化更大了。不少人家在城里买了房,过年时直接去城里过年,村里的人少了一半。杀猪的人家越来越少,大多去镇上买现成的猪肉;贴春联的也少了,有的人家直接买印刷的福字贴在门上。爹说:"现在日子好过了,反倒没以前热闹了。"娘则叹着气说:"年轻人都出去了,家里就剩下老的老、小的小,年味儿自然淡了。"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城里工作,每年腊月回家的时间越来越短。去年春节,我腊月二十九才到家,村里冷冷清清的,大多数人家的大门都锁着,只有几家老人守在家里。爹的杀猪刀早就生锈了,他说现在没人杀猪了,都去超市买冷鲜肉;娘也不再蒸那么多年糕,说吃不完浪费。除夕夜的鞭炮声稀稀拉拉的,因为村里禁放鞭炮了,说是为了环保。春晚在大屏幕电视上播放着,画面清晰得能看清演员的皱纹,但我却再也找不回当年挤在远远家看黑白电视的快乐。
今年春节,我特意提前几天回家,想找找当年的年味。我跟着爹去上坟,雪地上只有我们父子俩的脚印,再也看不到其他上坟的乡亲;我去镇上赶集,年货摊少得可怜,卖春联的摊位前冷冷清清,年轻人都在网上买年货;除夕夜,我和家人围坐在暖气旁看春晚,手机不停地弹出拜年信息,却很少有人打拜年电话。热闹还在,但变成了屏幕上的点赞和评论,少了面对面的温度。
大年初一早上,我穿上新买的羽绒服,却再也没有当年穿新布鞋的兴奋;吃着娘做的年夜饭,味道和以前一样,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走到村里的老槐树下,看着空荡荡的村子,突然明白少的是什么——是杀猪时的忙碌、是扫屋时的欢笑、是贴联时的期待、是守岁时的温暖,是那些需要大家一起参与的仪式感,是那些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联结。
爹说:"不是年味淡了,是我们长大了。"他说得对,小时候我们容易满足,一颗糖果、一串鞭炮就能让我们快乐好久;现在我们想要的太多,总觉得年味儿不够浓,其实是我们的心被欲望填满了,再也装不下简单的快乐了。
【作者提示】
本作品中父亲的犁铧、田垄的纹路、搪瓷缸的茶垢,精传,皆源自记忆深处的真实褶皱。那些在水田里扶耧的晨光、在教学楼后刨坑的黄昏,以及与抑郁抗争时窗台的番茄苗,均由生活原型经时光的筛子滤过,再以文字的犁铧重新翻耕。人物的姓名、事件的时序均已艺术重构,如将不同阶段的师长身影凝练成"李老师"的中山装,把数段求职经历织进日化柜台的晨雾,但土地给予的哲思、病痛催生的觉醒、祖辈掌纹里的传承,皆为灵魂在岁月中真实生长的肌理。故事是记忆的田垄上,用情感的麦粒重新播撒的收成——每粒种子都带着泥土的本味,却在叙事的季风里,长出了比生活本身更饱满的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