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鼠啮江南
第二章 鼠啮江南 (第1/2页)青国历1815年的江南行省,曾经的小桥流水、烟柳画堤,如今只剩下大地震撕裂后的巨大伤疤。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腐烂气息,那是淤泥、朽木和未能及时清理的尸骸混合成的死亡味道。曾经繁华的城镇,此刻如同被巨人粗暴揉碎的泥偶,断壁残垣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侥幸活下来的人们,像失巢的蝼蚁,蜷缩在残破的城墙根下,或是用几根朽木、几片破油毡勉强搭成的窝棚里,眼神空洞,只剩下对饥饿和寒冷最原始的恐惧。
李易就是在这样的气息中醒来的,他清楚的记得昨天晚上自己还在天牢,此刻饥饿像一把钝刀,在他空空如也的胃袋里反复搅动、切割,比深秋的寒气更早一步把他从冰冷的地面上冻醒。他裹紧了那件早已辨不出颜色、破絮绽露的烂棉袄,瘦小的身体在清晨的寒气里瑟缩着。他像只习惯在废墟里觅食的老鼠,熟练地钻进一片倒塌了大半的宅院废墟,布满污垢的小手在冰冷的瓦砾和朽木间急切地翻找着。指尖触到一块还算完整的、浸满泥水的蒸饼时,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抓起来就往嘴里塞,粗糙的饼屑刮擦着干裂的喉咙。
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刺破了废墟的死寂。声音来自不远处一个同样破败的窝棚。李易停下吞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散乱、状若疯癫的妇人,死死抱着一个空荡荡的襁褓,跪在泥水里嚎哭。她的哭声凄厉绝望,如同被剜去了心肝:“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夜里还在我怀里……怎么就没了!没了啊!”
“又一个了……”旁边一个倚着断墙、满面愁苦的老汉低声叹息,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这都第几个了?老天爷,这地震还不够,还要派妖物来收娃娃的命么?”
“妖物?”另一个抱着胳膊、脸色蜡黄的男人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神经质的颤抖,“听……听说是老鼠成了精!比猫还大!眼睛夜里冒绿光!专在灾民堆里偷奶娃娃吃!”他的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灾民脸上,瞬间都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窃窃私语像瘟疫一样在残垣断壁间蔓延开来,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绝望的寒意。
“鼠妖食婴”的恐怖传闻,如同跗骨之蛆,在遍地哀鸿的江南灾区疯狂滋生、膨胀,压过了对余震的担忧,成为悬在所有人心头、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
江南行省知县衙门后院的书房内,此刻却弥漫着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暖香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松弛气息。上好的沉水香在紫铜兽炉里静静燃烧,吐出袅袅青烟。卜士仁——这位掌管一县生杀大权的知县大人,正舒适地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躺椅上,肥胖的手指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菩提子,脸上带着一种酒足饭饱后的慵懒。他面前的红木桌上,随意摊着几份文书。
师爷王为仁微微躬着腰,脸上堆着精明的笑容,声音压得恰到好处:“大人,这‘鼠妖’之说,传得是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啊。您看,这民心一乱……”
卜士仁半眯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仿佛在品味着什么:“嗯……乱了好,乱了才显出朝廷的恩典,显出本官抚民的紧要。”他眼皮微抬,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关于赈灾银两调拨的文书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赈灾,赈灾,处处都要银子。米粮要钱,药材要钱,雇工要钱……这窟窿,大着呢。民夫们的工钱,还有那几处河堤的‘加固’银子,可都……”
王为仁心领神会,笑容更深了几分,透着股谄媚的油滑:“大人放心,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民夫们只发了一半工钱,余下的,都说是被……咳,被那‘鼠妖’作祟时惊走的骡马踩踏散失,一时难以追回。至于河堤款子,下官已命人将库里的好米换成了积年的陈米,霉是霉了点,煮烂了也能填肚子嘛,银子……自然就省下了。另外,城里富户们‘感念大人恩德’,自愿捐输的‘驱妖护婴’善款,数目也很可观,足够填平那些‘窟窿’了。”
卜士仁满意地哼了一声,肥胖的手指在菩提子上捻动得更快了些:“嗯,你办事,本官还是放心的。只是……”他微微坐直了些,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光有‘鼠妖’还不够,这妖物闹得越凶,越需要‘高人’来镇一镇。佛门清净,道法玄妙……也该让他们动一动了。听说,寒山寺的空慈和尚,还有城外云深观的觉明道士,都有些名头?”
王为仁立刻躬身:“大人明鉴!下官这就去办,定将两位‘高人’请来,为大人分忧,为百姓‘除妖’!”
寒山寺的晨钟穿透薄雾,带着一种悠远出尘的韵律。禅房内,香烟缭绕,气氛肃穆。李易像个误入佛国的小泥猴,局促不安地跪坐在冰冷的蒲团上,身上破袄散发出的酸腐气息与沉静的檀香格格不入。他亲眼见过邻家阿嫂怀里那个粉嘟嘟的婴儿,一夜之间就只剩下冰冷的空襁褓。巨大的恐惧驱使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了寒山寺的石阶,只想求一个活命的机会。
佛陀空慈端坐在上首的莲花蒲团上,身披金线袈裟,面容饱满红润,宝相庄严。他垂着眼睑,捻动着一串光华流转的沉香木佛珠,听完李易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哭诉——关于夜晚废墟里诡异的声响,妇人绝望的哭嚎,还有灾民们口中那比猫还大、眼睛冒绿光的恐怖鼠妖。
“阿弥陀佛。”空慈缓缓睁开眼,眼神悲悯如俯瞰众生的神祇,声音低沉而充满抚慰的力量,“小施主莫怕。众生疾苦,我佛慈悲,岂能坐视妖邪为祸?此等食婴恶业,必遭天谴。贫僧定当以无上佛法,护佑一方生灵,驱除邪祟,还江南一片清净。”
李易砰砰磕头,额头上沾满了蒲团上的细灰,泪水混着污垢流下:“活佛!求活佛救命!救救我们!”
空慈微微颔首,示意旁边侍立的小沙弥将几乎虚脱的李易扶起来,带去斋堂用些素面。禅房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和声音。
“大师悲悯,心系苍生,实乃我江南百姓之福。”一个圆滑的声音响起。师爷王为仁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禅房角落的阴影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感激。他走上前,动作轻巧得没有一丝声响,将一个沉甸甸、用明黄色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匣子,恭敬地放在空慈身侧的矮几上。锦缎滑开一角,露出里面排列整齐、黄澄澄的金条,在幽暗的禅房里散发出诱人的、沉甸甸的光芒。
“此乃城中几位积善乡绅,感念大师慈悲,愿捐此微薄之资,供佛前灯油,修缮宝刹,助大师早成此无量功德。”王为仁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只是……那鼠妖之说,虚无缥缈,若引得人心惶惶,反而不美。大师佛法无边,一言一行皆能安民。知县大人的意思……是妖是怪,全在大师‘一念’之间。江南安宁,百姓感念大师恩德,香火自然更加鼎盛。”
空慈的目光落在那些黄金上,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他眼帘低垂,长长的白眉微微颤动,口中宣了一声悠长的佛号:“阿弥陀佛。众生愚痴,易为幻象所迷。知县大人所虑极是。贫僧自当以佛法开示,化解百姓心中无端恐惧。此间事了,贫僧需闭关七七四十九日,诵持《金刚经》百遍,回向此方众生,消灾解厄。”
他缓缓抬起手,宽大的袖袍拂过,将那匣耀眼的黄金不动声色地拢入袖中。禅房内,只余下沉水香袅袅的烟气,和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那悲悯众生的庄严宝相,在黄金那冰冷而现实的光泽映照下,似乎也变得模糊而遥远。
李易在寒山寺感受到的那份被黄金浸染的沉重“慈悲”,踉踉跄跄离开了寒山寺。
他来到了城西云深观,见到的道士觉明,云深观像是从一片肃杀秋风中走出的孤竹。
云深观本就偏僻,地震后更是坍塌了小半,断墙残垣暴露在冷风里。观内空空荡荡,仅存的正殿也积满了灰尘。觉明就盘膝坐在大殿冰冷的石阶上,身边只有一个破旧的藤编药篓。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色道袍,身形清瘦如嶙峋山石,面容因长年风霜而显得格外冷硬,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星,锐利地扫过跪在面前、瑟瑟发抖的李易。
李易又把在寒山寺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声音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抖得更厉害。他提到了那空空的襁褓,提到了灾民口中眼睛冒绿光的巨鼠,最后,也提到了自己曾去寒山寺求助。
“寒山寺?”觉明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石摩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他并未对那“鼠妖”之说做任何评判,只是伸出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手:“你说你翻过废墟?带我去看看。那妇人家的窝棚,还有你捡到东西的地方。”
李易愣了一下,连忙点头,挣扎着爬起来带路。觉明背上药篓,步履沉稳地跟在后面,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沿途的断壁残垣和神情麻木的灾民。他走得很快,李易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他们先去了那疯妇人的窝棚。窝棚低矮破败,里面除了几件破烂家什和一堆干草,几乎空无一物。觉明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和周围的残壁,手指捻起一点草屑,凑到鼻尖嗅了嗅。他眉头紧锁,又起身在窝棚周围走了几步,目光锐利地扫过地面泥泞的痕迹。
接着,李易把觉明带到他翻到蒸饼的那片倒塌宅院。这里瓦砾堆积如山。李易指着墙角一个被半截断梁压着的角落:“就……就是这儿。”
觉明上前,毫不费力地搬开那沉重的断梁。他俯下身,在那片翻动过的瓦砾和污泥里仔细搜寻。突然,他捻起一块被污泥包裹、只露出一点边缘的东西,在道袍上擦了擦。那竟是一块婴儿佩戴的、小巧的银质长命锁!锁片边缘有明显的凹痕和刮擦,像是被暴力扯下。
李易倒吸一口冷气。
觉明面色更沉,继续在周围翻找。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泥浆和碎砖中探摸着,动作精准而执着。片刻后,他指尖触到一个硬物,用力抠了出来。那是一小锭银子,约莫一两重,但形状有些奇怪,似乎被人为地拗断过,断口处还沾着一点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污迹。觉明将这半锭银子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站起身,目光投向远处依稀可见的、代表着官府权力的城墙轮廓,那眼神冷得像结了冰的深潭。
“哼!”一声极轻、却饱含无尽怒意与讥讽的冷哼从他鼻腔里发出,仿佛冰棱碎裂,“好个‘鼠妖’!好个‘食婴’!这妖气,冲得贫道眼睛都要瞎了!”
他猛地转身,那破旧的道袍在冷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不屈的旗帜。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钉凿入李易的耳膜:“走!带我去看看那些领赈灾粮、修河堤的民夫!”
李易的心咚咚直跳,隐隐感觉到,这位道长要找的“妖”,似乎与那宝相庄严的佛陀所言的,截然不同。
几日后,江南行省知县衙门前的告示墙上,贴出了一张崭新的朱砂告示。衙役敲着锣,高声宣读着知县卜大人的“安民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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