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书旱魃
第四章 血书旱魃 (第1/2页)青国历一八一七年的夏天,毒辣的日头悬在头顶,像一只烧红了的巨大烙铁,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自江北龙脉泣血,稷子哥生死不明后,李易便像一粒被狂风吹散的草籽,辗转流离。此刻,他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江北行省龟裂的官道上。
土地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柔软与丰腴,触目所及,是蛛网般狰狞蔓延的巨大裂口,深不见底,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丝水汽。枯死的禾苗如同无数指向苍天的焦黑手指,在热风中发出簌簌的哀鸣。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绝望的气息,沉重得让人窒息。
官道两旁,景象凄惨。衣衫褴褛的流民汇成一股股浑浊、缓慢移动的浊流,麻木地向北蠕动。他们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出血口子。有人走着走着,便像被抽去了骨头般软倒在地,再无声息。路边的树皮已被剥食殆尽,露出惨白的树干,如同被啃噬过的巨大骸骨。偶尔有孩子微弱的哭声响起,很快又被死寂吞没。
李易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他怀里紧紧揣着半个硬得像石头的麸饼,那是他仅存的口粮。他脸上,那道早已干涸、却依旧隐隐透着暗金色的污痕,去年龙脉泣血时溅落的印记——在烈日的曝晒下仿佛又灼热起来。那夜稷子哥染血的身影、山坳里如倾盆的血雨、地底深处那悲恸到极致的龙吟,还有自己脱口而出那句带着血锈味的预言——“龙血不止…兵祸要来了”——此刻在这片赤地千里的炼狱里,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兵祸未至,天罚已临。这千里焦土,莫非就是那泣血龙脉的延续?
他不敢深想,只是更加用力地裹紧了破烂的衣衫,低着头,汇入那沉默北上的、蝼蚁般的洪流。目标只有一个:江北边境。传闻那里靠近边关,朝廷为了戍边,多少会有些赈济的口粮施舍。
当李易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终于看到北境边城那高大的、风沙侵蚀的城墙轮廓时,心中并未涌起多少希望,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源自骨子里的寒意。城门口,景象比江南官道更加诡异森严。
没有想象中的施粥棚,没有开仓放粮的官吏。只有全副武装、盔甲鲜明的北境边军,如临大敌般排成森然的队列。冰冷的矛尖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映照着城门前一片临时清理出的空地。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堆叠着许多“东西”——那绝不是等待赈济的灾民,而是一具具已经开始腐败的尸首!男女老少皆有,大多衣衫破烂,面容扭曲,凝固着死前的惊恐。浓烈的血腥味和尸臭混合在一起,在灼热的空气中蒸腾,引来成团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
一个身材异常魁梧、披着锃亮山文甲、面容粗犷如岩石的将领,正端坐在城门阴影下一把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他便是北境大将王贲。他手里捏着一卷名册,眼神像秃鹫般扫过地上堆积的尸体,嘴角噙着一丝冷酷而满意的笑意。旁边一个文吏模样的下属,正蘸着朱砂笔,在一本摊开的厚厚簿册上飞快地勾画着,每划一笔,便报出一个数字。
“……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八……”
王贲的声音粗嘎,带着金铁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钻进每一个蜷缩在远处、瑟瑟发抖的难民耳中:“记清楚了!这些,都是意图冲击边城、勾结外寇的乱匪!杀一个,便是实打实的军功!斩首一级,赏银五两,田一亩!”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扫向远处黑压压的难民群,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杀意,“流民如蝗,不杀,留着消耗军粮,等着他们作乱吗?哼,他们的脑袋,就是本将军功簿上最好的墨!”
李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眼前堆积的尸体,那狰狞的面孔,破碎的衣衫,分明就是和他们一样,从南方逃难而来的可怜人!哪里是什么乱匪?他们只是想活着,想讨一口吃的!
原来,兵祸,并非只有金戈铁马、两军对垒。它也可以是这般,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毫无反抗之力的血肉,用同胞的尸骨,染红将军的顶戴!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几乎要呕吐出来。去年山坳里,灭龙杵刺穿龙脉时喷涌的血雨,那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此刻仿佛与眼前这尸堆的血腥味重叠、融合,化作一张无边无际的血色罗网,将他死死罩住。稷子哥拼死挥出的那一锄,终究没能挡住这滔天的兵祸吗?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阴毒、更卑劣的方式降临?
李易蜷缩在难民群最不起眼的角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血痕。他不敢再看那堆积如山的尸体,不敢再看王贲那张冷酷得意的脸。他只知道,这座看似能提供庇护的边城,城门之下,流淌的同样是同胞的血,弥漫的同样是龙脉泣血时那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
边城之内,靠近城隍庙的一条清冷小巷深处,有一处小小的院落。院中青砖铺地,墙角几丛修竹在烈日下也显得有些蔫蔫的。这便是北境大儒陈介夫的居所。
这一夜,酷热依旧难当。年逾花甲的陈介夫躺在竹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无风,蝉鸣聒噪,更添烦闷。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难以抗拒的沉重倦意袭来,他终于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
梦境陡然而至,却异常清晰,毫无朦胧之感。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焦土之上,头顶是燃烧般的烈日,脚下是滚烫龟裂的大地,灼热的气浪扭曲着视线。没有声音,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干渴。
就在这片绝望的赤地中央,缓缓升起一团巨大的、翻滚扭曲的暗红色“气旋”。那气旋中心,隐隐显露出一具人形——干枯如柴,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骨骼,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仿佛被烈火反复烧灼过的焦褐之色。它的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没有眼珠,只有无尽的痛苦与怨毒在无声地沸腾、燃烧!一股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阴寒死气,伴随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燥热,从那“气旋”中汹涌而出。
陈介夫感到自己的魂魄都在这种极端对立的气息下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一道庄严而带着悲悯的金光自虚空中垂落,驱散了部分令人不适的气息。金光中,显出一位身着朱红官袍、头戴梁冠的神祇虚影,面容威严方正,正是本郡城隍!
城隍神祇的目光穿透虚空,落在陈介夫身上,宏大的声音直接在他心神中震响,带着金石之音,字字如锤,敲在灵魂深处:
“陈介夫!此非天灾,乃人怨所聚!万千冤魂,含恨而殁,其怨毒之气,上干天和,郁结不散,化为旱魃!源头,便在城西乱葬岗,无名新冢之下!”
“掘之!真相自现!解此旱魃之厄,非天雨,乃人心昭雪!”
话音未落,那团暗红色的、包裹着枯槁人形的怨气气旋猛地爆发出无声的尖啸!无数张模糊扭曲、充满极致痛苦的人脸在气旋表面浮现、挣扎!整个梦境空间剧烈震荡,仿佛要被这滔天的怨气撕裂!
“啊——!”
陈介夫猛地从竹榻上惊坐而起,浑身冷汗涔涔,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窗外,天色依旧漆黑,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巡夜梆子单调空洞的回响。
城隍威严的话语,旱魃那枯槁怨毒的形象,还有那气旋中无数挣扎哀嚎的模糊人脸……一切都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他剧烈地喘息着,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冰凉的草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城西乱葬岗?无名新冢?万千冤魂所化的旱魃?
王贲!城门下堆积如山的难民尸首!
一个可怕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次日午后,城西乱葬岗。
这是一片被遗忘的角落,位于城墙根下背阴的荒坡。遍地是低矮的、东倒西歪的无主坟茔,有的被野狗刨开,露出朽烂的薄皮棺材或森森白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若有若无的腐臭。
陈介夫只带了一个跟随多年的老仆。老仆扛着锄头、铁锹,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老爷……这、这地方邪性得很……真要掘啊?”
陈介夫面色凝重如铁,他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微颤抖,浑浊的双眼却燃烧着一股近乎殉道者的决绝光芒。他手中紧握着一卷城隍庙请来的、盖着朱砂大印的驱邪符箓,沉声道:“掘!就在这新土堆里找!无名无姓,新埋不久的那种!”
烈日当头,乱葬岗上死寂无声,只有锄头铁锹挖掘泥土的沉闷声响,单调而刺耳,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老仆每挖一下,脸上的恐惧就加深一分。
终于,在几处明显是新近堆起的土包中,陈介夫的目光锁定了一个。那坟堆很小,土色较新,周围散落着几片被风吹来的、写着模糊字迹的草纸残片,显然埋得极其草率。
“就是它!”陈介夫一指那坟包,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
老仆咬咬牙,挥起锄头。泥土被迅速挖开,很快,一具薄皮白茬的劣质棺材显露出来。棺木粗糙,甚至没有上漆,散发着一股廉价的松木味和泥土的湿气。
“开棺!”陈介夫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
老仆用铁锹撬开那并未钉死的棺盖。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霉味和淡淡尸气的味道冲了出来。棺内,躺着一具尸体。
那尸体早已高度脱水,皮肤紧贴在骨头上,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焦炭的褐黑色,正是梦中那旱魃的颜色!尸体面目扭曲,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黑洞,仿佛在临死前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和恐惧。
然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并非尸体的可怖形态。
而是那干尸枯槁如柴的双臂,正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充满保护意味的姿态,死死交叠在胸前!而在那交叠的双臂之下,胸膛的位置,紧紧贴着一卷东西!
那是一卷布帛,颜色深褐近黑,早已被某种粘稠的液体彻底浸透、板结。它被尸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护在怀中,仿佛比生命还要重要!
陈介夫的心跳几乎停止。他伸出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手,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生理上的不适,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试图从那干尸枯骨般僵硬的手臂下,抽出那卷深褐色的东西。
触手之处,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感。
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它抽了出来。
布帛在离开尸骸怀抱的瞬间,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有无数不甘的灵魂附着其上。陈介夫颤抖着,在烈日下,在老仆惊恐的注视中,一点点、极其艰难地试图展开这卷深褐近黑、板结如铁的布帛。
布帛沉重异常,边缘已经有些破碎。随着他手指的捻动,板结的部分艰难地剥离开来,露出了内里。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那字迹,深深浅浅,大小不一,扭曲颤抖,如同垂死之人的痉挛。它们并非用墨书写,而是用一种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写成——那是血!是无数人的血!
每一个字,都像用尽生命刻下的诅咒和控诉!字里行间,充斥着极致的痛苦、绝望、恐惧和滔天的怨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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