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风裂天
第六章 黑风裂天 (第1/2页)青国历一八一九年的春末,江南行省的天,漏了。倒不是雨水,是生机。往年这时节,该是秧苗初绿、桑叶肥嫩,运河上橹声欸乃,织机声昼夜不息。可如今,目之所及,唯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枯槁。田垄荒芜,裂缝纵横如龟甲,不见半点绿意。运河水位低得见了底,淤泥板结成灰黑色的硬壳,散发着腐烂的腥气。官道两旁,偶尔可见倒毙的骸骨,皮肉早被野狗或更饥饿的东西啃噬干净,森森白骨曝晒于毒日头下,空洞的眼窝茫然地望着同样空洞的天空。苍蝇嗡嗡营营,是这片死地上唯一固执的生机。
因牵连孔不修案,老金书坊被官府查封了,老金也被官府抓走了,至今生死不明,李易侥幸跑了出来,也不知跑了多久,李易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龟裂的硬土路上。褴褛的衣衫早已看不出本色,挂满泥浆和不知名的污秽,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腹中像有无数把钝刀在缓慢地绞剐,那是一种超越疼痛的、深入骨髓的空洞和灼烧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火辣辣的刺痛,喉咙干得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他舔了舔干裂出血口的嘴唇,舌尖尝到一丝微不足道的腥咸,这点咸味却像火星掉进油锅,瞬间点燃了胃里更疯狂的咆哮。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重叠,枯黄的草茎扭曲成狰狞的鬼影,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仿佛在无声地融化、流淌。
“水……吃的……”身边一个同样形销骨立的老妇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路旁一洼浑浊发绿的泥浆水。她踉跄着扑过去,不管不顾地趴下,把整张脸埋进那污秽的水坑里,贪婪地吮吸着。李易胃里一阵翻搅,那水的气味比饿更令人作呕。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继续向前挪动。饥饿,已将这江南鱼米之乡,熬煮成一锅缓慢沸腾的绝望浓汤。
前方官道旁的土坡下,黑压压地聚拢了一群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群被饥饿和绝望驱赶在一起的、勉强保持着人形的活骷髅。他们大多沉默着,只有粗重艰难的喘息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在死寂的空气里飘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了汗酸、泥腥和伤口溃烂的恶臭,那是死亡在活人身上提前散发出的气味。
“听说了吗?”一个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的汉子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北边……北边镇子上的官仓……开了!”
“开了?”旁边的人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覆盖,“官兵……官兵守着……”
“守个屁!”汉子啐了一口,吐出的只有一点带血的唾沫星子,“人都死光了!守着粮仓的兵……也饿跑了一半!剩下几个,能挡住我们这么多人?”他枯瘦的手臂猛地一挥,指向身后黑压压望不到头的饥民,“等死也是死!冲进去,抢一口粮,兴许……兴许能活!”
“抢粮?”这两个字像带着火星,瞬间点燃了人群死水般的绝望。窃窃私语声陡然增大,汇成一股焦躁不安的暗流。恐惧与求生的本能激烈地撕扯着每一颗濒临崩溃的心。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有人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后退,却又被后面的人潮推挤向前;更多的人,则像李易一样,麻木的眼底深处,一点点燃起了孤注一掷的、野兽般的光。
李易挤在人群里,那汉子的话如同滚烫的烙铁,烫穿了他麻木的神经。“抢粮!”这两个字在他空洞的胸腔里疯狂回荡,压过了腹中饥饿的轰鸣,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他想起怀里贴身藏着的那一片染血的书页,上面凝固的血字早已模糊,可那滚烫的词句——“涤荡浊世”——却在此刻异常清晰地灼烧着他的心口。不是为了什么大义,只是为了最卑微的活命!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榨出了一丝力气,随着涌动的人潮,不由自主地向前涌去。
目标很明确:十里外,临河镇,那座高墙围起的巨大官仓。黑压压的人流如同决堤的浊浪,裹挟着冲天的怨气和对一口粮食最原始的渴望,沉默而疯狂地涌向那座象征着官府最后尊严和活命希望的堡垒。李易被夹在其中,双脚几乎离地,只能被动地向前移动。他看见路边倒毙的尸体被无数双麻木的脚踩过,骨头碎裂的声音淹没在沉重的脚步声里;他看见一个瘦小的孩子被挤倒,瞬间消失在无数条腿构成的丛林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被踩断的哭叫。没有人停留,没有人看一眼。饥饿的洪流吞噬了一切怜悯。
临河镇官仓那灰黑色的高墙,终于像巨兽的脊背一样横亘在眼前。两扇厚重的包铁木门紧闭着,透着拒人千里的冰冷。墙头稀疏地晃动着几个戴着红缨帽的身影,是守仓的官兵。他们看到这如潮水般涌来的、衣衫褴褛却眼神骇人的饥民,惊恐的叫喊声瞬间变了调。
“反了!反了!diao民zao反了!放箭!快放箭!”
稀稀拉拉的箭矢从墙头射下,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有人中箭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叫。但这微弱的抵抗,如同投入烈火中的几滴水珠,瞬间被蒸发殆尽。死亡的威胁非但没有阻止人潮,反而彻底点燃了绝望中的疯狂!
“撞门!撞开它!”不知是谁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无数条枯瘦的手臂伸向了沉重的木门。没有工具,就用肩膀撞,用拳头砸,用指甲抠!肉体撞击在硬木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指甲断裂,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门板。那声音起初杂乱,渐渐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带着死亡韵律的轰鸣!墙头的官兵吓破了胆,箭射得更急,却更乱了。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扇看似坚不可摧的包铁大门,在无数血肉之躯舍命的冲击下,竟发出不堪重负的**,门轴断裂,轰然向内倒塌!烟尘弥漫!
“粮啊——!”海啸般的狂吼瞬间吞没了整个世界!
饥民们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大门,漫过高高的门槛,涌进那巨大的、散发着陈年谷物气息的仓廪深处。昏暗的光线下,堆积如山的粮袋如同连绵的山丘,刺鼻的米糠粉尘弥漫在空气里,呛得人直咳嗽。可这咳嗽声里,却充满了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呜咽。
李易被后面的人推搡着,踉跄着冲进粮仓。眼前是山一样的麻袋。有人迫不及待地用牙齿撕开麻袋口,白花花、饱满圆润的大米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砸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无数双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流淌的、象征着生命的白色洪流,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米!是米!真米啊!”一个汉子哭嚎着,猛地扑倒在地,像野兽一样把整个头脸都埋进那还在流淌的米堆里,贪婪地、疯狂地吞咽着生米粒,噎得直翻白眼也不肯停下。更多的人扑了上去,用手捧,用破碗舀,甚至直接脱下衣服去兜!场面彻底失控,只剩下咀嚼、吞咽、抢夺和狂喜到极致的哭嚎。李易也扑到一堆散落的米旁,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干硬的米粒摩擦着喉咙,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却贪婪地咀嚼着,吞咽着,滚烫的泪水混着米粒的粉末一起流下。活着的滋味,从未如此真实而粗暴。
然而,这短暂的、用命换来的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盏茶不到的功夫。
仓廪外,骤然响起了另一种声音——尖锐、急促、带着金属摩擦的死亡气息!那不是零星散乱的箭矢破空声,而是密集如飞蝗骤雨般的齐射!
“嗖嗖嗖嗖——!”
密集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泼洒进混乱的粮仓!刚刚还在为抢到一口生米而狂喜的人们,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惨叫、哀嚎、中箭的闷响、垂死的**瞬间取代了狂喜的哭嚎!
“官兵!大队官兵来了!”
“快跑啊——!”
粮仓内外,瞬间化为修罗场!涌入的饥民惊恐万状地向门口涌去,与外面试图冲进来的人撞成一团。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精准而冷酷。李易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左冲右突,耳边全是濒死的惨叫和利箭入肉的可怕声响。他亲眼看见刚才那个把头埋进米堆的汉子,被一支劲弩从后背射穿前胸,血箭喷出老远,身体还保持着扑向米堆的姿势,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温热的血溅了李易一脸。他连恐惧都忘了,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像泥鳅一样在混乱的人群和倒毙的尸体间拼命钻爬,向着粮仓深处、更昏暗的角落挤去。
一支流矢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带走了几缕头发,钉在身后的粮袋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他连滚带爬,终于躲进一堆倾倒的粮袋后面,缩在角落里,剧烈地喘息,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外面,官兵冷酷的吆喝声、刀剑劈砍骨肉的闷响、绝望的哭喊求饶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挽歌。
屠杀,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粮仓内的哭喊声渐渐微弱,只剩下零星的**时,沉重的皮靴声开始踏着粘稠的血泊,在堆积的尸体和散落的米粒间巡视。李易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屏住呼吸,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僵硬。一只沾满血污和泥浆的官靴停在他藏身的粮袋堆前,靴子的主人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李易的心跳骤然停止,几乎要闭目等死。靴子却只是停顿了一下,又冷漠地移开,走向别处。
“……清点逆贼!死的拖出去扔乱葬岗!还剩口气的,统统捆了!押回府城大牢,听候府台大人发落!”一个粗嘎的声音命令道。
冰冷的铁链套上脖颈,粗糙的麻绳捆住了手腕。李易被粗暴地从角落里拖出来,像拖一条死狗。他麻木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尸山血海。粮仓的地面已被鲜血彻底染红、浸透,粘稠得几乎无法下脚。尸体层层叠叠,姿态扭曲,大多还圆睁着空洞的眼睛,凝固着最后的惊恐或对一口粮食的贪婪。散落的白米浸泡在暗红的血泊里,红白相间,形成一幅诡异而惨烈的图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生米粉尘气、以及死亡本身腐败的气息。几个幸存的饥民和他一样被捆着,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刚才的箭雨和屠杀撕碎。
李易被推搡着,踉跄地走出这座巨大的血食坟墓。阳光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看到粮仓外同样尸横遍野。官兵正冷漠地将一具具尸体拖走,在泥地上留下长长的、暗红色的拖痕。他低下头,麻木地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早已破烂不堪的草鞋,鞋底沾满了粘稠的、尚有余温的人血,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血脚印。
通往府城的路,漫长而屈辱。他们这些“暴民逆贼”被长长的铁链锁成一串,在官兵皮鞭的驱赶下,步履蹒跚。道路两旁,偶尔有面黄肌瘦的百姓远远围观,眼神麻木、恐惧,间或闪过一丝兔死狐悲的悲哀,却无人敢靠近。李易低着头,脖子上沉重的铁链磨破了皮肉,火辣辣地疼。他下意识地用手隔着破烂的衣襟,按了按胸口——那里,那片染血的粗布还紧贴着皮肤,冰冷而坚硬。孔不修那双在棍棒下依旧清亮的眼睛,和粮仓里汉子被射穿后背时喷出的血箭,在他混乱的脑海中交替闪现。他咧了咧干裂的嘴唇,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这世道,活着是罪,抢一口吃的,更是滔天大罪。
府城西郊,有一片巨大的、寸草不生的开阔地,当地人称之为“断魂坡”。坡顶,便是行刑的法场。巨大的木制行刑台像一头沉默的怪兽,匍匐在灰黄色的土地上。今日,这头怪兽被彻底唤醒,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和死亡气息。
李易和数百名同样蓬头垢面、伤痕累累的饥民,被驱赶到法场中央。沉重的脚镣被砸开,换上专门用于斩首的、更粗重的木枷和绳索。他们被粗暴地按着跪倒在地,黑压压地跪成一片,如同待宰的羔羊。木枷压在脖颈上,沉得让人抬不起头,只能看到身前一小片被无数双膝盖磨得发亮、浸透不知多少代人血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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