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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北境丧钟

第12章 北境丧钟 (第1/2页)

青国历1825年,冬。
  
  北境的寒,是能把骨髓都冻透的刀子。
  
  风裹挟着冰碴子,如同亿万细小的砂轮,没日没夜地打磨着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
  
  灰蒙蒙的天空低垂,压着连绵起伏、早已褪尽绿意、只剩下嶙峋骨架的荒原。枯草被冻得僵直,在风中发出尖利短促的呜咽。
  
  视野尽头,几座孤零零的毡包,像被遗弃在冻土上的灰色蘑菇,顽强却又无比脆弱地对抗着这天地间无情的酷烈。
  
  风声中,隐隐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和绝望的哀求,旋即便被粗暴的呵斥与皮鞭撕裂空气的脆响狠狠掐断。
  
  “大人!开恩啊!开开恩啊!”
  
  一个须发皆白、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的老牧民,被两个穿着青国号衣、面色冷硬的士兵死死按在冰冷的冻土上。
  
  他枯瘦的脸颊紧贴着地面,粗糙的皮肤被冰碴割破,渗出暗红的血丝,混着泥土冻成了肮脏的硬痂。
  
  他浑浊的老眼里全是泪水,徒劳地伸出树皮般干裂的手,徒劳地想要抓住前方那双沾满泥雪的、考究的官靴。
  
  那双官靴的主人,正是北境大臣——永沁。
  
  他裹着一件名贵的玄狐裘大氅,领口一圈浓密的狐毛衬得他保养得宜的脸庞愈发白皙,却也愈发显得与这片苦寒之地格格不入。
  
  他微微蹙着眉,眼神里并非怜悯,而是一种混杂着厌烦与倨傲的审视,仿佛在看一群碍眼的蝼蚁。
  
  他身后,整齐地肃立着一队披甲执锐的亲兵,甲胄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铁色,更添肃杀。
  
  “布克家的老东西,”永沁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居高临下的腔调,清晰地穿透风声,“朝廷的赋税,是天子恩泽,是维系北境安宁的基石。屡次三番推诿拖欠,视王法为何物?莫非……真想试试朝廷的刀锋利不利?”
  
  他轻轻抬了抬手,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
  
  几个如狼似虎的税吏立刻扑向毡包旁仅存的几头瘦骨嶙峋的牦牛。
  
  那是布克家族熬过这个寒冬最后的希望。牦牛似乎预感到了末日,发出惊恐的哞叫,四蹄拼命蹬踏着冻土,扬起阵阵雪沫。
  
  老牧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士兵的靴底死死踩住了脊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维系一家性命的牲畜被粗鲁地拖拽走。
  
  “阿爸!”一个身形魁梧如熊罴的汉子从旁边的毡包里冲出,他正是布克家族年轻一代的领头人,布克布鲁。
  
  他双目赤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虬结的肌肉在破旧的皮袄下贲张。
  
  他身后,十几个同样愤怒的布克族青壮攥紧了手中的套马杆和简陋的猎刀,胸膛剧烈起伏,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凝结。
  
  永沁身后的亲兵“唰”地一声,齐齐拔出了腰间的长刀,雪亮的刀锋指向这群躁动的牧民,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凛冽的寒风。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牦牛的悲鸣、老牧民压抑的呜咽和双方粗重的喘息在冰原上碰撞。
  
  永沁的目光冷冷扫过布克布鲁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嘲弄的弧度。
  
  他不再看他们,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他拢了拢华贵的狐裘领口,转身,踩着咯吱作响的冻雪,在亲兵的簇拥下,朝着下一处毡包的方向,从容离去。
  
  只留下布克家族的人,在寒风中,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生气,绝望地僵立着,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点活命的指望消失在灰白的地平线尽头。
  
  那几头牦牛被拖走的蹄印,深深烙在冻土上,也狠狠烙在了每一个布克族人的心上,成了永不愈合的、滴着血和恨的伤疤。
  
  青国京城,皇城深处,紫宸殿。
  
  殿内地龙烧得极暖,与外界的酷寒判若两个世界。馥郁的龙涎香在鎏金蟠龙香炉中袅袅升腾,却驱不散御座前那份令人窒息的凝重。
  
  新帝年轻的面容隐在十二旒白玉冕冠之后,珠帘微晃,遮挡了部分神情,唯有那紧抿的薄唇和紧握御座扶手的、指节发白的手,透露出他内心的震怒与冰冷。
  
  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着一份刚刚由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北境密奏,墨迹未干,字字却如烧红的烙铁:
  
  “……北境大臣永沁,奉旨催缴积欠,于布克部族属地遇悍匪伏击……不幸……殉国……尸身……遭残毁……”
  
  “砰!”一只上好的和田玉镇纸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惊心动魄地回荡。
  
  “乱臣贼子!丧心病狂!”新帝的声音如同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狂怒与杀意,每一个字都砸在跪伏于丹墀下的臣子心头,“永沁乃朕股肱!竟遭此毒手!布克部……是要zao反吗?!”
  
  丹墀下,一人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地面。他穿着北境特有的厚重官袍,帽檐压得很低,身形壮硕,跪在那里如同一块沉默而坚硬的岩石。
  
  他便是北境帮办大臣——巴彦图。此刻,他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带着北境特有的粗粝和一股子压抑不住的嗜血狠厉:
  
  “陛下!永沁大人忠君体国,竟遭布克部豺狼如此戕害!此乃对天威赤裸裸的挑衅!不屠其族,焚其帐,枭其首以祭永沁大人英灵,不足以震慑北境宵小,不足以彰显我青国煌煌天威!
  
  奴才巴彦图,请旨!率我北境铁骑,踏平布克部!必叫那帮不知死活的蛮子,付出血的代价!寸草不留!”
  
  “寸草不留”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温暖的大殿里弥漫开来。
  
  新帝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冕旒剧烈晃动。他死死盯着下方那颗低伏的头颅,眼中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和一种被冒犯后急需宣泄的暴戾。
  
  他猛地抓起案上那方沉甸甸的“皇帝之宝”玉玺,蘸满殷红的朱砂,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摁在了早已备好的、调兵征讨的圣旨之上!
  
  “准!”新帝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巴彦图!朕命你为北境平乱大将军!持此剑——”
  
  他“呛啷”一声抽出御座旁悬挂的鎏金宝剑,剑锋森寒,直指巴彦图,“代天巡狩,赐你临机专断之权!布克部,无论男女老幼……凡有牵连者……杀无赦!朕要看到乱党的血,染红北境的雪!”
  
  巴彦图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野兽般狂热而残忍的光芒。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无比恭敬却又无比贪婪地接过那柄象征着生杀予夺的御剑。冰冷的剑柄入手,一股嗜血的兴奋感瞬间传遍全身。
  
  “奴才领旨!”巴彦图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即将投入杀戮盛宴的狂热,“必不负陛下重托!定以布克全族之血,祭我青国战旗!”
  
  他重重叩首,额头在金砖上砸出沉闷的响声。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无半分臣子的谦卑,只剩下屠夫面对待宰羔羊时的冷酷狞笑。
  
  他握着那柄御赐的宝剑,像握住了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大步流星地退出紫宸殿,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宫道上,每一步,都仿佛踏着尸山血海。
  
  北境的暴风雪,在巴彦图的马蹄踏入这片土地时,达到了顶点。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如同白色的怒龙在天地间翻滚咆哮,能见度不足十步。寒冷已不再是刀子,而是无数根淬了毒的冰针,无孔不入地扎进骨髓深处。
  
  然而,比这酷寒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巴彦图带来的、裹挟着帝国意志的死亡风暴。
  
  “搜!给我掘地三尺地搜!一个布克家的崽子也不许放过!”巴彦图裹着厚重的熊皮大氅,骑在一匹格外神骏的黑马上,御赐宝剑挂在他腰间最显眼的位置。他对着风雪嘶吼,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有些破碎,却依旧清晰地传达着刻骨的杀意。他脸上残留着长途奔袭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瘆人,充满了毁灭欲得到宣泄的亢奋。
  
  他麾下数千青国精锐铁骑,如同黑色的瘟疫,在茫茫雪原上铺开。马蹄践踏着冻土,发出沉闷如雷的轰响,将积雪和泥土混合成肮脏的泥泞。他们不再是士兵,而是饥饿的狼群,在巴彦图“杀无赦”的严令下,彻底释放了人性中最黑暗的兽性。
  
  一处避风的谷地,几顶破旧的毡包在风雪中瑟瑟发抖。这是依附于布克家族的一个小部落。
  
  “军爷!军爷开恩啊!我们不是布克家的人!真不是啊!”一个部落长老颤巍巍地跪在雪地里,拼命磕头,额头瞬间被冻硬的地面磕破,鲜血染红了白雪。
  
  回答他的,是一道雪亮的刀光。
  
  噗嗤!
  
  一颗花白的头颅冲天而起,温热的鲜血在寒风中喷溅出数尺远,如同绽开一朵妖异的红梅,旋即又被漫天飞雪迅速覆盖、冻结。无头的尸体颓然栽倒。
  
  “杀!一个不留!这就是窝藏逆贼的下场!”带队军官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热血,狞笑着嘶吼。
  
  屠杀开始了。士兵们狂笑着冲进毡包,翻箱倒柜,任何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抢掠一空。反抗的男人被乱刀砍死,女人和孩子在绝望的哭喊中被拖出来。
  
  一个年轻的母亲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却被一个士兵粗暴地一脚踹倒,婴儿脱手飞出,小小的身躯砸在冻硬的岩石上,连一声啼哭都未曾发出,便没了声息。
  
  母亲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扑向孩子,却被几把长矛同时贯穿身体,钉死在雪地上。
  
  惨叫声、哭喊声、狞笑声、兵刃入肉的闷响、毡包被点燃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比北风更刺耳、更令人绝望的地狱交响曲。
  
  雪地被染成了大片大片的暗红色,又被新的落雪覆盖,但浓烈的血腥气却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皮毛燃烧的焦臭,久久不散。
  
  巴彦图策马立在一处高坡上,冷漠地俯视着脚下这血腥的屠宰场。风雪拍打着他厚重的皮氅,他岿然不动,如同欣赏一幅残酷的画卷。
  
  一名副将策马奔来,脸上带着杀戮后的兴奋红晕,大声禀报:“大人!此处未发现布克布鲁等逆首踪迹!只杀了三十七口!”
  
  巴彦图眉头一拧,眼中戾气更盛:“废物!”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御赐宝剑,剑锋在风雪中闪烁着森寒的光芒,直指远方苍茫的雪幕,
  
  “传令!继续搜!凡布克部族属,无论远近亲疏,凡有牵连者,尽屠之!把他们的头,都给本官砍下来!筑成京观!本官要用他们的骷髅,垒起一座山!让整个北境都看着,背叛朝廷的下场!”
  
  他的吼声在风雪中回荡,如同恶魔的咆哮。随着这道命令的下达,更大规模、更加残忍的搜捕与屠杀,如同瘟疫般在北境的雪原上疯狂蔓延。
  
  无辜者的血,染红了一片又一片的雪原,也彻底点燃了所有北境部族心中那名为仇恨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野火。
  
  消息,如同插上了染血的翅膀,在暴风雪的缝隙中,以惊人的速度传递着。
  
  当巴彦图大军在另一处营地展开新一轮屠杀时,布克布鲁和他身边仅存的百余名布克部族最精锐的战士,正藏身于一片被狂风雕刻出无数巨大冰柱的幽深冰川峡谷之中。这里风声凄厉如同鬼哭,是天然的屏障。
  
  一个浑身浴血、几乎冻僵的探马,连滚带爬地冲进峡谷深处,扑倒在布克布鲁脚下。他身上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热气,嘴唇冻得乌紫,牙齿咯咯打颤,眼中是刻骨的悲愤和绝望:
  
  “布……布克布鲁大哥!塔……塔尔部……没了!全……全没了!巴彦图那狗官……他……他……”探马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
  
  “老人……孩子……女人……全……全被砍了头!脑袋……脑袋堆成了山!就在塔伦河边!河水……河水都红了!他们……他们连刚出生的奶娃子都没放过啊!”
  
  峡谷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在冰柱间尖锐地穿梭呜咽。
  
  布克布鲁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一晃。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被风霜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虬髯戟张。他死死盯着报信的探马,那双曾经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凝固的、比万年玄冰更冷的死寂。
  
  那不是悲伤,那是灵魂被彻底碾碎后,从深渊最底层涌上来的、足以冻结一切的绝望与疯狂。
  
  “巴彦图……”布克布鲁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浓稠的血腥气,“……我要活剐了你。”
  
  他不再看那探马,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饮过无数野兽鲜血、刃口已有些卷曲的猎刀。刀身映着他布满血丝、如同恶鬼般的眼睛。
  
  他高高举起猎刀,刀锋直指峡谷外那肆虐的风雪,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如同受伤孤狼向月嗥叫般的咆哮:
  
  “布克的儿郎们——!”
  
  “血——债——血——偿!”
  
  这声咆哮,带着毁家灭族的刻骨仇恨,如同惊雷般在狭窄的冰川峡谷中炸开、回荡、叠加!瞬间点燃了所有幸存者心中压抑到极致的、足以焚毁理智的疯狂!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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