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野蔷生处是吾乡》
第七十二章 《野蔷生处是吾乡》 (第2/2页)阿秀没穿红袄,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上别了朵野蔷薇,是前一晚在田埂边摘的。她路过野蔷薇丛时,蹲下去数了数新芽,这次没数出声,只是指尖在芽尖上轻轻点了点,像在跟老朋友告别。
阿秀嫁外乡那年,野蔷薇开得正好。她和柱哥在荆条丛后亲过嘴,但如今只剩荆条疯长。人们说爱是短,遗忘长,可野蔷薇年年发新芽,却把旧年的故事埋进土里。暮色里,我好像阿秀的影子和荆条叠在一起,但我瞧不清谁更瘦些。
1978年的清明,我又蹲在田埂上看野蔷薇。风还是老样子,裹着冻土气,刮过荆条时带着细碎的响。阿秀回来了,她站在当年数芽的地方,头发梳成了髻,别着个木发卡,是木匠做的,上面刻着小小的花纹。她的手轻轻抚过荆条,去年的老刺已经发黑,新抽的枝却青嫩得很,芽尖上还凝着霜。
“婶子,你看啥呢?”放牛的二柱凑过来,他手里的牛鞭缠着红布条,像当年阿秀辫梢的棉絮。阿秀笑了笑,眼角有了细细的纹:“看这些芽呢,你看它们多能长。”二柱指着最粗的一根荆条:“这根去年就有了,冻了一冬,照样冒新芽。”阿秀点点头,指尖碰过那根荆条,树皮上有去年冬天冻裂的纹,可新芽偏从裂缝里钻出来,一节一节往上蹿,好像要把整个冬天的憋屈都挣开。
远处的水库闪着光,像块大镜子,照得天空都蓝了些。队长在田埂上吆喝着追肥,声音顺着风飘过来。阿秀从布包里掏出块红糖,递给路过的张婶,张婶拉着她的手,说木匠对她好,说她眉眼间有了笑意。阿秀听着,手却一直没离开荆条,指尖在芽尖上轻轻蹭着,霜化在手上,凉丝丝的。
快到村口时,阿秀回头望了望。野蔷薇的荆条在风里支棱着,刺尖儿的霜已经化了,新芽青生生的,在阳光下透亮。她从口袋里掏出个手帕,打开,里面包着颗刚摘的新芽,涩气透过布渗出来,淡淡的。“带回去给娃看看。”她轻声说,我这才知道,她生了个儿子,眉眼有点像柱哥,笑起来眼角有个小坑。
走的时候,我看见阿秀把装着新芽的手帕贴在胸口。风掀起她的衣角,像野蔷薇的花瓣在晃。田埂上的野蔷薇还在风里站着,青生生的芽探向天空,一节一节,往高里长。
后来我才明白,那些在风里颤巍巍的新芽,那些被霜打了还不肯低头的花瓣,那些在刺尖上凝着的晨露,都是阿秀没说出口的话。苦日子会过去,就像冻不死的芽,旱不坏的根,只要心里有盼头,日子总会冒出新的甜。
野蔷薇又抽了新枝,荆条扎手,却扎不透日子里的韧性。我们在光阴里摸爬滚打,被石子硌过,被暗流卷过,却终是在黑暗里寻到光明,在进退维谷时撞见转机。就像老舍笔下的雪,冷冽里藏着温柔。
如今我还爱蹲在田埂上看野蔷薇。
每年早春,总会有个梳着髻的妇人回来,带着个眉眼弯弯的娃,蹲在荆条边数新芽。娃的小手攥着青生生的芽,汁沾在指缝里,阿秀就在一旁笑,阳光落在她眼角的纹里,暖融融的,像野蔷薇花瓣上的光。风刮过荆条,带着细碎的声响,那是日子在说话,说那些走了的、留下的,说那些藏在新芽里的盼头,一年又一年,生生不息。
暮色漫过田野时,我常想:或许人生本就是丛野蔷薇,荆条是劫,新芽是渡,而土地缄默,把所有答案,都种进了年年岁岁的生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