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栎阳镇的土
第三章 栎阳镇的土 (第2/2页)这种生活持续了三四年到我九岁我在栎阳镇的泥里滚了三年。
九岁那年,陈先生的腿还能勉强拖着走,我就牵着他的袖管,在瓦碴巷口晒太阳。他教我认“天”“地”“人”,字写在捡来的废纸背面,墨是锅底灰混着井水调的。有回写“人”字,我的手抖得厉害,他攥着我的手往纸上按,“笔要沉,人要稳”,话音刚落就猛咳起来,咳得背都驼成了虾米。那天我第一次学着去粉浆街蹲守,等店家倒泔水时抢了半块带馊味的米糕,塞给先生时,他盯着我被踢红的膝盖,半天没说出话。
十岁的冬天来得早,井台结了冰,我去打水时摔了跤,木桶裂了道缝。只能用破碗一趟趟往破庙挪,水洒在衣襟上,冻成了冰碴。陈先生的咳嗽越来越重,夜里总蜷在草堆里哼,像被风刮的破锣。我开始往牲畜街跑,帮人牵牲口、扫粪便,换些别人不要的麦麸。有回被马踢了胸口,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赶车的汉子只骂了句“晦气”,甩甩鞭子走了。我爬起来摸了摸怀里的麦麸,没洒,就咧了咧嘴——先生能喝上稠点的糊糊了。
十一岁那年麦收,天热得连风都带着火。我帮西头王大户割了半晌麦子,换了两个热窝头,揣在怀里往破庙走。路过粉浆街拐角,见个穿青布褂子的妇人正蹲在地上,手里的竹篮倒了,里面的咸菜坛子摔裂了缝,黄澄澄的汤汁浸了一地。
她不是那种穿绫罗绸缎的富户,就是镇上开杂货铺的刘婶,平时总在柜台后拨算盘,见了我这种捡破烂的,顶多是眼皮抬一下,不笑,也不赶。此刻她却红着眼圈,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嘴里嘟囔着:“刚还在的……给娃交束脩的钱……”
我往旁边挪了挪脚,鞋底蹭到个硬纸包。弯腰一捡,油纸裹得紧实,捏着能感觉到里面铜钱的棱角,估摸着有十几个铜板。
旁边卖菜的老汉瞥了一眼,没说话,只顾着用扇子扇自己的菜。我捏着纸包,怀里的窝头还温乎——陈先生的咳嗽又重了,这些钱够买些好点的草药。可刘婶那慌神的样子,像丢了魂似的,让我想起爹还在时,我弄丢了私塾的书,他也是这副模样。
“刘婶,你看看这个?”我把纸包递过去,声音干巴巴的。
她抬头看见是我,愣了一下,接过纸包捏了捏,眼圈更红了,手忙脚乱地打开看,嘴里连声道:“是这个!真是这个!多谢你了,娃……”她想从里面数两个铜板给我,又觉得不妥似的,转身从旁边摊子上买了块刚出炉的玉米饼,塞到我手里,“拿着,热乎的。”
玉米饼带着焦香,我揣进怀里,能感觉到那点温度。她已经收拾好竹篮,快步往街那头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算是再谢过。
回到破庙,我把窝头递给陈先生,自己啃起玉米饼。他见我吃得香,问:“今天运气好?”
“帮刘婶捡了个纸包,她给的。”我含糊地说。
陈先生没再问,只把自己手里的窝头掰了一半给我,“多吃点,下午教你写‘守’字。”
他调墨时,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忽然觉得怀里的玉米饼,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暖。
十二岁那年,我已经比瓦碴巷的石碾子高了半个头。手上的茧子结了一层又一层,能攥住木匠铺扔的钝斧头,帮人劈柴换两个铜板。陈先生的眼睛花了,看字要凑到鼻尖前,却仍坚持教我写“韧”字。“你看这字,像不像拉满的弓?”他的手指在纸上划着,“再难,也得绷住。”
这几年,栎阳镇的街巷被我踩得更熟了。木作街的碎木头能堆成小垛,粉浆街的店家见我不再踢泔水桶,只远远啐一口;布行街的老婆婆会把弹剩的棉絮用布包好,等我路过塞过来,不说话,只摆摆手。张爷偶尔还会念叨那个白衣修士,说他要是还在,定能治好陈先生的咳。我蹲在槐树下听着,手里攥着刚劈柴换来的两个铜板,心里清楚——哪有什么修士?能靠的,只有自己这双在瓦碴里磨硬的脚。
破庙里的供桌被我用捡来的木板补过三次,草席换了五张。每个夜里,我都能听见先生在梦里喊“魏掌柜”,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摸着手里的碳条,表面被体温焐得有些温热——先生说的“韧”,大抵就是这样,在泥里扎根,在风里不折,哪怕活得像瓦碴巷的碎瓦片,也得在地上压出个印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