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姜与药罐
第四章 生姜与药罐 (第2/2页)陈先生的呼吸越来越浅,胸口起伏像风中残烛。他忽然偏过头,浑浊的眼睛定定望着我,枯瘦的手在怀里摸索半晌,才颤巍巍摸出个硬邦邦的东西,塞进我掌心。
是那半块砚台。黑沉沉的石头被他揣得温热,我指尖触到的地方,边角已经磨得溜圆,像被无数个日夜的掌心焐平了棱角,砚池里的纹路早就看不清了,只隐约能摸到几道深深的刻痕,像藏着什么话。
“这砚台……”他喘着气,指腹一遍遍擦过砚台背面,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你爹当年说过,‘好砚才能配好字,字立住了,人才能立住’。”
我屏住呼吸,听着他从未讲过的往事。
“他特意为我寻来的这对砚台,说是终南山深处的老坑石,能养墨。”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年兵荒马乱,他把这半块塞给我,说‘陈兄带着它,等世道太平了,教小儿写字’……我揣着它逃了三年,饿了啃过树皮,冷了裹过草席,这砚台从没离过身。”
他的手指在我手背上按了按,让我握紧那砚台:“你看这石头,在我身上磨了这些年,棱角没了,纹路也淡了,可你摸摸砚池——”
我依言摸去,果然在那片光滑里摸到一点微凹的弧度,像被无数次研墨磨出的印记。
“你爹盼你做个能写好字的人,我没教全你《千字文》,是我对不住他。”他的眼眶红了,却没掉泪,“但你得记住,字可以慢慢练,骨头不能软。答应我,别做庸才。”
我拼命点头,泪水砸在砚台上,顺着那些磨平的纹路往下淌。
他忽然笑了,带着点孩子气的期盼:“还有……以后娶了媳妇,带她来庙后看看。不用给我带什么,就跟我说句‘先生,这是我媳妇’,我听着就够了。”
这句话刚落,他抓着我的手猛地松了。我低头看那砚台,在昏暗中泛着一点温润的光,像他刚才那句软乎乎的话,在我心里落了地,生了根。
庙外的鸡又叫了一声,天要亮了。可这破庙里,再也不会有哪个老头攥着我的手,在废纸上教我写“人”字了。
陈先生的手在我掌心一点点凉下去的时候,瓦碴巷的鸡刚叫过头遍。
他最后那口气拖得很长,像破庙里漏风的窗纸,颤了又颤,终于没了声息。我盯着他睁着的眼睛,那里面曾映过我写字时歪歪扭扭的影子,映过破庙顶上漏下的月光,此刻只剩一片灰蒙蒙的死寂。
脑子里突然炸开一片乱麻。
九岁那年冬天,他把破棉袄脱下来裹住我,自己缩在供桌下发抖,嘴里却念叨“书中自有暖炉”;十岁我被马踢伤了胸口,他用捡来的草药捣成泥,敷在我身上时,手指抖得比捣药的石头还厉害;十二岁生辰那天,他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枣糕,说是“给小珩的束脩”,枣皮硌得他牙床出血……这些画面混着方才那碗姜汤的辛辣气,在喉咙里翻涌,呛得我发不出声。
“先生……”
喉咙像被塞进了一把烧红的铁钳,每吸一口气都带着刺,疼得我想蜷缩起来,可浑身的骨头却像散了架,软得撑不起半点力气。我死死攥着那半块砚台,石头的凉透过掌心往肉里钻,可胸口那团火却越烧越旺,烧得我眼睛发花,看什么都蒙着层红。
陈先生的手还搭在我手背上,刚还带着点微温,这会儿正一点点凉下去,像巷口井里捞出来的冰,贴得我皮肤发麻。我想喊他,嘴张了半天,只发出“嗬嗬”的声,像破风箱漏了气。眼泪早就流干了,眼眶却疼得厉害,像被人用指甲狠狠剜着。
鼻尖全是血腥气混着霉味,还有那碗姜汤剩下的辛辣,缠在一起往脑子里钻。我想起他刚才说“带媳妇来看看”时的样子,嘴角还翘着点,可现在那嘴角垂下去了,脸白得像张薄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水往上涌,我死死咬住牙,才没吐出来——不能吐在他跟前,他最讲究“干净”。
怀里的砚台越来越沉,沉得像要把我坠进地里。那些磨平的棱角硌着掌心,疼,却又舍不得松开。我知道,这石头一离了他的体温,以后就只剩我一个人的手温了。破庙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浑身都在发颤,不是冻的,是心里那点东西碎了,碴子扎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抖。
他教我写“死”字时说,“死就是闭眼歇着了”。可我现在才知道,不是的。死是他再也不会攥着我的手写字了,再也不会把枣糕塞给我了,再也不会在夜里咳嗽着喊“小珩,盖好被子”了。这念头一冒出来,心口像是被生生撕开道口子,冷风往里灌,疼得我直哆嗦,牙齿咬得咯咯响,却连一声哭都发不出来。
后来我将先生葬在我庙外的墙后,找了块草席裹起来怕他被野狗刨走,我跪在地上头磕的重重的,仿佛那样才能让我的心安宁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