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太行绝壁
第二十六章太行绝壁 (第1/2页)老张——现在沈清辞知道他的名字了,张守义,或者按他的说法,一个本该死在三年前大火中的人——开始收拾行囊。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一个破布包,几块打火石,那把生锈的小刀,还有那张泛黄的照片。他把这些东西仔细包好,系在腰间,动作缓慢而庄重,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今晚子时出发。”他说,眼睛盯着石室角落里跳动的火光,“走夜路,避开日本兵的巡逻。”
李浩靠着岩壁坐着,正在检查自己的伤口。敷了三天药,红肿已经明显消退,伤口边缘开始长出粉色的新肉。沈清辞用老人采来的草药捣碎给他换上,动作比三天前熟练了许多。
“你能行吗?”沈清辞担忧地看着李浩苍白的脸。高烧虽然退了,但他的体力显然还没恢复。
“死不了。”李浩还是那句话,但这次他抬头看了沈清辞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温和,“放心。”
沈清辞别过脸去。她讨厌自己越来越习惯这三个字,更讨厌自己开始相信这三个字。
老张走到李浩面前,蹲下,伸出枯瘦的手按在他的伤口周围。他的手指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疤痕,但按压的力道精准而专业。
“骨头没伤着,是好事。”老张低声说,“但你这伤,经不起剧烈动作。接下来的路,能走就走,不能走就停,别逞强。”
李浩点头:“明白。”
“还有你。”老张转向沈清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身子骨太单薄。但眼神不错,比那些娇滴滴的城里小姐强。”
沈清辞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也点点头。
“山里的路不好走。”老张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悬崖,深涧,毒蛇,野狼,还有迷路。任何一样都能要了你们的命。跟紧我,一步都不能错。”
“那些追兵呢?”李浩问。
老张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他们?他们最不可怕。活人永远比死人好对付。”
沈清辞打了个寒颤。她知道老张说的“死人”是什么意思——不是真正的死人,而是在这深山里迷路、摔死、饿死、冻死的人。三年来,老张见过多少这样的“死人”?
夜幕降临,子时将至。
老张熄灭了火堆,只留下一根松明火把,用破布裹了,只透出微弱的光。他推开伪装的门,月光如水银般泻入石室。
“走。”
一个字,干净利落。
沈清辞背上包袱——里面装着剩下的干粮、草药和那支老旧的汉阳造。李浩拄着老张给他削的拐杖,勉强站直。他的背上还背着那本用油纸包好的书,贴肉藏着,像是藏着一块烧红的炭。
三人鱼贯而出,没入太行山浓重的夜色。
月光很亮,但山路更暗。老张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得像猫,几乎不发出声音。沈清辞跟在他身后三步远,李浩在最后,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但咬牙没发出一声呻吟。
他们走的不是寻常山路,而是贴着山脊的兽径。有些地方窄得只容一人侧身通过,脚下就是百丈深渊;有些地方要攀着藤蔓往下滑,粗糙的植物茎干把手心磨得生疼。
一个时辰后,沈清辞已经气喘吁吁。她的衣服被汗水浸透,又被夜风吹得冰凉,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李浩的情况更糟,她能听见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
老张停下脚步,举起手示意。三人躲进一块巨石的阴影里。
“歇一炷香。”老张低声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粒黑乎乎的东西,“含着,提神。”
沈清辞接过一粒,放进嘴里,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呛得她差点咳出来。但很快,一种清凉的感觉从喉咙直冲头顶,疲惫感确实减轻了些。
“这是什么?”她小声问。
“山茱萸,配了几味草药。”老张自己也含了一粒,“山里走夜路的人都会备着。”
李浩也含了一粒,闭上眼睛靠在石头上休息。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沈清辞突然发现,这个男人其实还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但眉宇间的沧桑却像是活了五十年。
“看什么?”李浩突然睁开眼睛。
沈清辞慌忙移开视线:“没什么。你的伤...疼得厉害吗?”
“还好。”李浩活动了一下肩膀,“比昨天好多了。老张的药很管用。”
提到老张,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老人正蹲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像一尊石雕般凝视着来路。月光照在他佝偻的背影上,有种说不出的孤独。
“他说的那条路...”沈清辞压低声音,“真的能绕过日本兵的封锁吗?”
李浩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但我们现在没有选择。”
“到了黄河渡口呢?那里肯定有重兵把守。”
“走一步看一步。”李浩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总会有办法的。”
沈清辞还想说什么,但老张已经站起身:“走了。”
后面的路更难走。他们开始下坡,坡陡得几乎要手脚并用。沈清辞好几次脚下一滑,险些摔下去,都被老张眼疾手快地拉住。李浩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前面是断魂崖。”老张突然说,“过了那里,就出了这片山。”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月光下,一道刀劈斧削般的绝壁横亘在前方。绝壁之间,只有一条不足一尺宽的石缝,像是山体裂开的一道伤口。石缝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风声从底下呼啸而上,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这叫路?”李浩的声音有些发紧。
“这叫生路。”老张平静地说,“日本兵的巡逻队不敢走这里。敢走的,都死了。”
沈清辞感到腿在发软。一尺宽的石缝,下面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而且看那石缝的走向,有些地方可能需要侧身甚至攀爬才能通过。
“没有别的路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有。”老张说,“走山下大路,三道日本哨卡,五处伪军检查站。你们选。”
三人陷入沉默。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是在催促他们做出选择。
“我走前面。”李浩突然说。
老张盯着他:“你的伤...”
“我体重最轻,万一失手,你们还有机会拉我。”李浩的声音不容置疑,“沈小姐在中间,老张你在最后压阵。这样最安全。”
沈清辞想反对,但李浩已经解下背上的书,用布条牢牢绑在胸前,然后开始整理装备。他把多余的衣物扔掉,只留下最必需的东西,又把裤腿扎紧,防止勾到岩石。
老张看了他一会儿,点头:“好。”
石缝的入口处有一个小小的平台。李浩站在平台边缘,深吸一口气,然后侧身挤进石缝。沈清辞紧跟着,老张在最后。
一进石缝,世界陡然变得狭窄压抑。两边的岩壁几乎贴着脸,冰冷的石头蹭着衣服和皮肤。脚下只有不到一尺宽的石棱,有些地方甚至只有半脚宽,必须用脚尖踩着,身体紧贴岩壁才能通过。
最可怕的是风。从深渊底部刮上来的风,在石缝里形成诡异的漩涡,时而推着你向前,时而又要把你拉下去。沈清辞不得不死死抓住岩壁上凸起的石块,指甲抠进石缝里,很快就被磨破出血。
“别往下看。”前面传来李浩的声音,很轻,但在风声中异常清晰,“只看脚下的路,只看手抓的地方。”
沈清辞强迫自己照做。她盯着李浩踩过的地方,一步一步跟着。手掌被粗糙的岩石磨得生疼,但她不敢松手,因为一松手就可能失去平衡。
走了大约三十步,前面突然变窄。李浩停下来,回头说:“这里要爬过去。岩壁上有个凹陷,手脚并用,慢慢挪。”
沈清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几乎停跳——那所谓的“凹陷”其实就是岩壁上的一道浅沟,勉强能容纳手脚。而下面,是黑洞洞的深渊,深不见底。
“我...”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发不出声。
“沈清辞。”李浩叫了她的全名,这是第一次,“看着我。”
沈清辞抬起头,对上李浩的眼睛。月光从石缝顶部漏下来一些,照得他的眼睛异常明亮。
“你能行。”他说,不是鼓励,而是陈述,“你在上海躲过了日本人的追捕,在野坟岗杀过匪兵,在山洞里守住了我的命。你能行。”
沈清辞愣住了。她没想过李浩会说这些话。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在这个生死关头,用最平静的语气肯定了她的坚韧。
“我...”她深吸一口气,“我能行。”
李浩点点头,转身开始攀爬。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受伤的后背在岩壁上蹭过,肯定很疼,但他一声不吭。
沈清辞等李浩爬过最窄处,深吸一口气,开始跟上。她把身体紧紧贴在岩壁上,手指抠进石缝,脚尖寻找着力点。风在耳边呼啸,像是死神的低语。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放弃,想就这样松手,一了百了。
但她看见了李浩的背影。那个男人,背上有伤,胸前藏着用七十三条人命换来的书,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但每一步都没有停。
她咬紧牙关,继续向前。
手掌磨破了,血渗出来,让手指变得湿滑。她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抠住岩石。手臂的肌肉在颤抖,腿也在颤抖,但她不能停,因为一停就可能失去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沈清辞终于爬过了最窄的那段。前面稍微宽了一些,她可以稍微放松一点,靠在岩壁上喘息。
“好样的。”身后传来老张的声音。老人竟然还能说话,而且声音平稳,像是在散步。
沈清辞没有力气回答。她只是大口喘气,感觉肺里像着了火。
“继续走,前面有地方可以休息。”李浩在前面说。
又走了大约五十步,石缝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洞,刚好能容纳三个人并排坐下。更神奇的是,凹洞里居然有一眼泉水,从岩缝里渗出来,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喝点水。”老张率先蹲下,用手捧水喝。
沈清辞和李浩也照做。泉水冰冷清冽,带着淡淡的甜味,是沈清辞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水。
“这是什么地方?”李浩问。
“断魂崖的‘喘气口’。”老张说,“当年修栈道的工匠留下的。再往前走半里,就能出去了。”
沈清辞看向来路,黑黢黢的石缝像怪兽的食道,而他们刚刚从那里爬过来。一阵后怕袭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怕了?”老张问。
沈清辞老实点头:“怕。”
“怕就对了。”老张难得地笑了笑,“不怕的人,都死在这条路上了。”
“你经常走这条路?”
“三年,走了十七次。”老张说,“每次都是送人。”
“送什么人?”
老张沉默了。他盯着水洼里的倒影,很久才开口:“送该送的人。读书人,学生,医生,有时候是带着孩子的女人。都是不想当亡国奴的人,想往南走,想过黄河。”
“都送到了吗?”
“送到过。”老张的声音很低,“也送丢过。”
沈清辞明白了“送丢”是什么意思——摔下悬崖,迷路饿死,被巡逻队发现,或者别的什么死法。在这条路上,死亡是家常便饭。
“你为什么...”李浩刚开口,老张就打断了他。
“时间不多了。天亮前必须出山,不然会被巡逻队发现。”
三人重新上路。后面的路虽然还是险,但有了刚才的经历,沈清辞觉得自己好像脱胎换骨了。恐惧还在,但已经不能控制她。她开始相信自己的手脚,相信自己能在这绝壁上活下来。
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终于出现了出口——一道狭窄的裂缝,透进微弱的曙光。
“到了。”老张说,“出去就是下山的路。但别高兴太早,山下有村子,村子里有日本人设的保甲,生面孔一出现就会被报上去。”
三人依次挤出裂缝。外面是一片稀疏的松林,晨雾在林间缭绕,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露出青灰色的轮廓。
天快亮了。
“坐下,休息。”老张说,“等天完全亮了再走。白天走山路反而安全,晚上容易迷路。”
他们在松林里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坐下。沈清辞这才感到浑身酸痛,尤其是手臂和腿,像是灌了铅。李浩的脸色也更苍白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老张从包袱里掏出最后一点干粮——三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分给每人一块。
“吃完,睡一会儿。”他说,“我放哨。”
沈清辞实在太累了,啃完饼,靠着树干就睡着了。她做了很多梦,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梦见上海的报社,一会儿梦见野坟岗的枪声,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在断魂崖上失足坠落...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沈清辞猛然惊醒,看见李浩近在咫尺的脸。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噤声,然后指了指山下。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脏骤然收紧——
山脚下的村子里,有火光。不是一两点,而是一片,像是很多火把在移动。更可怕的是,她听见了狗吠声,很多狗在狂吠。
“日本兵在搜村。”老张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蹲在一棵树后,眼睛盯着山下,“看火把的数量,至少一个小队。”
“为什么突然搜村?”李浩压低声音问。
老张的脸色很凝重:“可能是我们暴露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事。”
狗吠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也开始往山上移动。
“他们在往这边来。”李浩说。
老张站起身:“走。不能待在这里。”
“往哪走?”沈清辞问。前有追兵,后有断魂崖,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老张环顾四周,突然眼睛一亮:“跟我来。”
他带着两人往松林深处走,不是下山,而是往上。山路越来越陡,树木也越来越密。沈清辞的腿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异常艰难,但她咬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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