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秦淮夜雨
第六十五章秦淮夜雨 (第2/2页)冯婆婆每天会送两次饭,都是简单的粥和咸菜,但热腾腾的,能吃饱。她不多问,不多说,送完饭就走,像完成一件例行公事。但清辞知道,她是在保护他们——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第三天下午,李浩的烧终于退了。他醒过来,眼神清明了许多,虽然脸色还是苍白,但有了点血色。清辞喂他喝了药,又喂了半碗粥,他喝得比前两天顺畅了些。
“我们……”他开口,声音还是很沙哑,“在这儿多久了?”
“三天。”清辞说,“冯婆婆说,你的伤还得养几天,等线拆了才能走。”
李浩点点头,看向窗外。窗外是那几棵竹子,在午后的阳光里绿得发亮。
“外面……有什么动静?”他问。
清辞摇头:“冯婆婆说,这几天街上多了些生面孔,像是在找人。但她眼睛瞎了,看不清是什么人。”
李浩沉默了一会儿,说:“得尽快走。这儿不能久留。”
“可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说,挣扎着坐起来,“但再待下去,会连累冯婆婆。”
清辞知道他说得对。冯婆婆收留他们,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不能再让她冒险。可是走,去哪儿?怎么走?
“我去打听打听。”她说,“看看有没有船去北边。”
“小心。”李浩看着她,“别暴露行踪。”
清辞点头,换上一身冯婆婆给的旧衣服——是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很肥大,但能遮住身形。她把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用布条包住,脸上抹了点锅灰,看起来像个乡下妇人。
她悄悄出了观音堂,沿着巷子往外走。午后的秦淮河边很热闹,河上游船如织,丝竹声、歌声、笑语声,混着河水哗哗的声音,飘得很远。岸边的茶楼酒肆里坐满了人,穿长衫的,穿西装的,穿旗袍的,各色人等,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喝茶,听曲,谈天说地。
一切看起来都很安宁,很繁华。
但清辞知道,这安宁是假的。就像秦淮河平静的水面下,是淤泥,是垃圾,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她走到一个码头。码头上停着不少船,有渡船,有货船,还有几艘装饰华丽的画舫,是载客游河的。她假装要坐船,在码头边打听。
“去北边的船?有啊。”一个船夫说,“但要等。这几天查得严,北上的船都要检查,没有证件不让走。”
“查什么?”清辞问,心里一紧。
“说是查走私,查逃犯。”船夫压低声音,“但谁知道查什么。反正码头多了好些穿黑衣服的人,看着不像警察,也不像当兵的,凶得很。”
穿黑衣服的人。是青龙帮的,还是金鳞的,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清辞道了谢,转身要走,忽然看见码头对面的茶楼里,坐着几个人。都穿着黑色的中山装,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其中一个人的侧影,很眼熟。
是那个八字胡。在周庄关卡见过,在渔村也见过,那个军统的年轻军官。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清辞的心跳加快了。她低下头,转身快步离开。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八字胡正端起茶杯喝茶,动作很悠闲,但眼睛在码头上扫视,像猎鹰在寻找猎物。
她加快脚步,钻进一条小巷。心跳得像要蹦出来,手心全是汗。八字胡在南京,说明军统的人也在找他们。而且,看样子是布下了天罗地网。
她不敢再在外面逗留,匆匆回到观音堂。冯婆婆正在佛堂里念经,听见她回来,睁开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脸转向她的方向。
“回来了?”冯婆婆问。
“嗯。”清辞低声说,“外面……不太平。”
冯婆婆沉默了一会儿,说:“今晚有船。”
清辞一愣:“什么船?”
“我有个侄子,跑船的。”冯婆婆说,“他今晚有批货要运到徐州,船不大,但能藏人。我跟他打了招呼,他答应捎你们一段。”
清辞的心提了起来。冯婆婆的侄子?可靠吗?
“放心,”冯婆婆好像能猜透她的心思,“我侄子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重义气。我开口,他不会出卖你们。”
清辞咬了咬牙。没别的选择了。留在南京是等死,上船虽然危险,但至少有一线生机。
“谢谢您。”她说。
冯婆婆摆摆手,继续念经。清辞回到厢房,把消息告诉李浩。李浩听了,沉默了很久。
“能信吗?”他问。
“没别的路了。”清辞说,“留在南京,迟早被找到。上船,至少能离开这里。”
李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两把枪,一点药,还有周老四给的那个布包。清辞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把冯婆婆给的旧衣服包好,准备带走。
傍晚,冯婆婆的侄子来了。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黑脸膛,粗眉毛,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肩上搭着条汗巾。他看了清辞和李浩一眼,没多问,只说了一句:“跟我来。”
三人悄悄出了观音堂,沿着秦淮河往上游走。天已经黑了,河两岸的灯陆续亮起来,红红绿绿,倒映在水里,像一条流动的彩带。游船上的歌声、琴声、笑声,在夜色里飘得很远。
冯婆婆的侄子带着他们拐进一条更窄的河道,这里没有游船,只有些破旧的渔船和货船。他走到一艘货船前,船不大,船身刷着黑漆,在夜色里几乎看不见。
“上船。”他说,自己先跳上去。
清辞扶着李浩上船。船里堆着些麻袋,不知装的是什么,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冯婆婆的侄子掀开一块舱板,露出下面的底舱。底舱很矮,只能弯腰进去,里面堆着些杂物,很闷,有股霉味。
“委屈你们了。”冯婆婆的侄子说,“船要开一夜,明天早上能到镇江。到了镇江,你们自己想办法。”
“谢谢。”清辞说,从怀里掏出最后几块银元,递给他。
冯婆婆的侄子摆摆手:“不用。我姑开了口,我不能收钱。你们在里面待着,别出来,到地方我叫你们。”
他盖上舱板,底舱陷入一片黑暗。能听见脚步声,船晃动了一下,然后,船开了。
清辞和李浩坐在黑暗里,背靠着麻袋。底舱很闷,空气不流通,很快就有种窒息的感觉。但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头顶传来的水声,轮机声,还有隐约的、岸上的喧闹声。
船在秦淮河上航行,穿过一座座桥,桥洞的回声在底舱里嗡嗡作响。清辞想起父亲带她游秦淮河的情景,那时她还小,父亲指着两岸的灯火,说这是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可如今,这金陵城里,到处都是想要他们命的人。
“清辞。”李浩忽然开口。
“嗯?”
“如果我们……”他顿了顿,“如果我们这次能活着到北平,你想做什么?”
清辞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她没想过。从离开上海到现在,每一天都在逃亡,都在生死线上挣扎,她没时间想以后,想将来。
“我想……”她想了想,“我想找到顾小满,把箱子里的证据公之于众,让那些害死我父亲、害死沈墨、害死周大爷儿子的人,付出代价。”
“然后呢?”
然后?清辞沉默了。然后呢?报仇之后呢?这乱世还在,这国家还在风雨飘摇,她一个人,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如实说。
李浩也没说话。底舱里很安静,只有船行水上的声音,单调,重复,像时间在流淌。
过了很久,李浩又开口:“清辞,如果……如果我能活着到北平,等这一切了结了,我想……”
他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想什么?”清辞问。
黑暗中,她能感觉到李浩在看着她。虽然看不见,但那种感觉,很清晰。
“想……”李浩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想和你一起,过点安稳日子。”
清辞的心猛地一跳。黑暗中,她的脸红了,幸好李浩看不见。
“这世道,”她低声说,“哪有安稳日子。”
“总会有的。”李浩说,“天不会一直黑。等天亮了,太阳出来了,这世道,总会变好的。”
清辞没说话。她不知道天会不会亮,太阳会不会出来。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在这个黑暗的、闷热的底舱里,有一个人,愿意和她一起,等天亮。
这就够了。
船在夜色里航行,穿过南京城,驶向长江,驶向未知的前路。
而他们,在黑暗里,握紧了彼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