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帝都故人不相见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帝都故人不相见 (第2/2页)岸边,一株硕大的桂树亭亭而立,枝叶青翠欲滴,在湖风里摇曳生姿,金秋未至,却仿佛已有暗香浮动。树下,不再有踱步的鸡,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年轻的身影,衣袂被湖风鼓起。那是初入龙台、满心热望的自己,和身边笑容依旧憨厚却目光灼灼的杜恒。
“苏凌,你决定了么,真的要去龙台闯上一闯?......”杜恒的声音带着初见的兴奋,又有些微的茫然,在湖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他望着远方粼粼的湖面,然后郑重地看了苏凌一眼,用力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
“俺没什么大本事,就知道一点,苏凌在哪里,杜恒就在哪里!你指东,俺绝不往西!这天下,咱们兄弟一起闯!”
那话语,没有桂花酿的醇香,没有歃血为盟的仪式,朴素得如同湖边的砾石,却又沉重得如同山岳,是杜恒用全部生命许下的无声誓言。彼时湖光潋滟,少年意气风发,以为前路尽是坦途,以为这诺言践行起来如同呼吸般自然。湖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仿佛还萦绕在苏凌此刻微凉的脸颊上。那桂树的金黄,杜恒眼中纯粹的信任与热忱,是烙在灵魂深处的印记。
视线猛地被拉回现实。枫叶沙沙,沉郁依旧。杜恒已将包好的药递到老妪手中,正扶着门框,目送那蹒跚的背影缓缓消失在巷口。
他抬手,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额角——这个动作如此熟悉,苏凌几乎能感觉到那粗布擦过皮肤的微糙触感。
杜恒微微眯起眼,目光投向巷子深处,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守望,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又似乎只是习惯性地看看。那眼神里,有日复一日的平淡,有支撑这小铺的坚韧,或许......还有一丝被深深掩埋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等待的微光?鬓角那缕被日光曝露的白发,在沉郁的松荫下,显得格外刺眼而苍凉。
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苏凌胸腔里猛烈冲撞。向前一步的冲动如同潮水般汹涌,几乎要将他推出阴影。
他想冲过去,像当年湖边那样,用力拍打杜恒厚实的肩膀,喊一声:“老杜,我回来了!”
想踏入那熟悉的药堂,抚摸每一件浸透了两人汗水和时光的旧物,嗅一嗅那浓得化不开的药香,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凳上,喝一碗杜恒泡的热茶,听他絮叨这一年多不好堂的琐碎,街坊的冷暖。那渴望如此炽热,烧灼着他的喉咙。
然而,他脚下却如同生了根,牢牢钉在冰冷的阴影里。丞相交付的任务,那无形的枷锁和沉甸甸的隐秘,如同一道冰冷的铁壁,横亘在他与那近在咫尺的温暖之间。
他不能!
此刻的相认,只会将这小小的“不好堂”,将毫无防备的杜恒,卷入不可测的惊涛骇浪。
他只能像个幽魂,远远地、贪婪地汲取着这点滴的光影,将杜恒鬓角的白发、枫叶的低语、药香的气息,连同那湖边桂树的金黄与誓言,一并深深镌刻进心底最深处。
他最后深深地、贪婪地望了一眼。望那两株沉默的枫树,望那敞开的大门,望门内那个微胖、忙碌、鬓角已染霜痕的背影......
——那个将“苏凌在哪里,杜恒就在哪里”奉若圭臬的兄弟。胸腔里翻涌的滚烫几乎要冲破眼眶,最终却被他死死压下,化作一声沉重的如同叹息的呼吸,消散在背巷幽冷的空气里。
苏凌猛地转过身,黑衣袍角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卷起几片地上的残缺枫叶。身影决绝地融入身后更深的、迷宫般纵横交错的街巷阴影之中,没有回头。
唯有那两株苍劲的古松,依旧无言地挺立在“不好堂”门前,松针沙沙,仿佛在低吟着一段无人倾听的守望。
就在苏凌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如此决绝的离开之时。
“杜恒,今日生意可还忙得过来?就你一人支应着?”
一个清凌凌、脆生生的嗓音,如同珠玉猝然滚落石板,穿透沉郁的松荫与药香,清晰地撞入苏凌耳中。
这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苏凌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个心跳中疯狂奔涌。他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猝然止步,猛地回头望去。
树荫下,堂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淡黄色的身影,宛如一束骤然穿透铅云的天光,点亮了这沉郁的巷陌。
是她!萧璟舒!
她身着一袭质地轻盈的淡黄罗裙,裙裾在微凉的巷风里轻轻摆动,如同初绽的迎春。乌发如云,松松挽起,斜簪一支素雅的玉簪花,几缕发丝俏皮地垂落颈侧。
眉若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琼鼻樱唇,精致得如同工笔细描。
然而,那本该顾盼神飞、流转着狡黠与灵动的眼眸深处,此刻却蒙着一层极淡、却挥之不去的薄雾般的忧伤。那忧伤沉淀在眼底,与她唇角努力维持的一抹俏皮笑意奇异地交织着,形成一种令人心弦震颤的脆弱之美。
她微微歪着头,看着杜恒,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片刚从晒药架上拈起的草药叶子。
杜恒闻声,脸上立刻堆满了憨厚的笑容,仿佛那缕挥之不去的疲惫也被这抹亮色驱散了几分:“是璟舒姑娘啊!生意还成,还成!都是街坊老主顾,忙点好,忙点好!原是有几个伙计的,俺觉得天天让人家来,总得喘口气不是,所以,俺都给他们休了一天假......”他搓着手,语气里是发自内心的亲近。
“就俺一人,惯了!苏凌那小子......”他顿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一直都没回来,不管如何,俺也得把这‘不好堂’给他看好了不是?”
“苏凌”两个字从杜恒口中吐出,如同两枚烧红的针,狠狠刺入苏凌的耳膜,直扎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隐在断墙的浓影里,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连呼吸都死死屏住。视线贪婪的、近乎疼痛地锁在那抹淡黄的身影上。
是她!那年,龙煌诗会之上,满座高朋,衣香鬓影。他醉眼朦胧间,惊鸿一瞥,见那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娘正含笑望来,眼底藏着狡黠的星光。酒意与情愫翻涌,他提笔挥毫,狂放不羁地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墨迹淋漓,赠予佳人。
她接过诗笺时,那瞬间绽放的容光,曾照亮了整个喧闹的龙煌台。
也是她,两仙观那场突如其来的血色追杀,刀光剑影,生死一线。他护着她,在泥泞的山路上奔逃,她的裙裾被荆棘划破,手臂上沁出血痕,脸色苍白如纸,紧咬着下唇,眼中却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与他并肩的决绝。那双在绝境中依然明亮的眼睛,曾是他黑暗里唯一的锚点。
一年多的杳无音信,如同隔绝了千山万水。他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勾勒她的模样,却从未想过重逢会是在此情此景——他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藏身暗处,眼睁睁看着她在阳光下,与他最牵挂的兄弟闲话家常,而那家常里,恰恰带着他的名字,带着他无法填补的空白。
萧璟舒听到杜恒提起苏凌的名字,指尖捻动草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眼底那层薄雾似乎瞬间浓重了些,如同春日湖面骤起的寒烟。
但她很快又扬起一个更明媚的笑容,那笑容刻意地驱散着阴霾,带着她特有的、不肯服输的娇蛮。
“哼!那个没良心的家伙,指不定在他那个黜置使临时行辕里躲清闲呢......什么偶染风寒,骗人的鬼话罢了......杜恒你莫总惦记他,累坏了自己可不值当!”
她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丝嗔怪,像是在说服杜恒,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她微微踮起脚尖,探头朝堂内张望了一下,“你若真忙不过来,便差人去府上告诉我一声,我帮你抓药!这么久跟你认了许多味药,我可一味没忘!”
杜恒连忙摆手,笑容里满是宽慰:“使不得使不得!哪能劳烦姑娘你!这点活计,俺应付得来!你能常来走动走动,给俺这铺子添点光亮,俺就高兴得很啦!”
苏凌的心,在断墙的阴影里剧烈地绞痛着。萧璟舒那强装的明媚,那眼底深藏的、因思念而起的忧伤薄雾,比最锋利的刀剑更能刺穿他的伪装。
他看着她嗔怪地说他“没良心”,看着她故作轻松地说“温柔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盐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灵魂上。他多想一步跨出去,撕碎这咫尺天涯的距离,告诉她:我回来了!苏凌就在你眼前!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诗会的惊鸿,忘记两仙观的生死与共!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那抹淡黄的身影,杜恒憨厚的笑容,沉郁的枫树,都在泪光中剧烈地摇晃、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