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僧是愚氓,妖为鬼蜮
第247章 僧是愚氓,妖为鬼蜮 (第1/2页)没有辩解,没有推诿,没有掩饰,只有宣告——厌恶北人,那咋了?
礼部大堂中,一时无声。
坐在主位上的何洛文,缓缓放下卷宗。
茶盏渐渐凉去,一片片茶叶蜷曲着沉入杯底。
无原则无底线永远站在自身地域这边,说出这种话的人,与不曾开化的禽兽何异?
然而,方良曙并不是一个心智处于抑制状态的禽兽。
相反,作为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方良曙历任刑部、云南、湖广,在五华书院集会讲学,传道诸士,无论是官场,还是士林,都以“得道广智”著称。
就是这样一位智者,却公然说出禽兽一般的话语。
不是他不再智慧,只是他选择暂时抛却理智——太过理智的口号,煽动不了蠢货,这种纯粹的发泄,刚刚合适。
这就是清丈以来的舆论缩影。
皇帝有皇帝团结大多数的做法,反历史潮流而动的官僚权贵们,也有属于自己团结大多数的做法。
被侵犯利益的有心之人们,主动与各式各样的次级矛盾合流,混淆对错,搬弄立场。
当事实有利就强调事实,当规矩有利就强调规矩,两不沾也不是没办法,那就直接摆出立场,将水搅浑。
“南人犯罪我无视,南人犯禁我反问,南人犯错我袒护。”
“南人是没有祖国的,任何拿国家民族来绑架南人支持清丈的说辞,非蠢即坏。”
“和江南同乡们一起颠覆朝廷,我很开心。”
这不是什么杜撰的话语,都是何洛文一路上在报纸上看到揭帖、小报上的口号,有参考文献的。
可以说是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更加令人悚然的是,不管手段如何肮脏,这样的做法,当真卓有成效。
什么“承天下赋税之重”,“北境吸血数百年”,“四重压迫”各种虚空赎罪券纷至沓来,诚邀江南百姓向中枢兑现减税的真金白银。
什么“坚持宽严相济的准则,区别对待南人违法犯罪案件”,臬司衙门、南京刑部,不约而同播撒着知心慈悲。
什么“警惕舆论对个别抗税案例的放大,损害江南百姓形象”,动辄数百家报社洗地,即便是犯罪缺德,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反让北人下跪反思。
素有竞争同窗若是北人,立刻就能让其身败名裂;盐、漕、布、丝,若是北方的商贩前来争利,轻而易举令其身陷囹圄;甚至茫然的赤民,也有“南方自给自足,赋税立减一半”的大饼。
与寻常党争笼络百姓如出一辙。
江南的市井小民们,在这一场南北之争中,是真切得到了实惠。
恩惠从上到下,身份反复强调,思潮宛如虚室生电,立刻风浪骤起——似乎,作为天下少数人来压迫多数人的构想,确实很有吸引力。
很难有人能在风浪中坚持不被裹挟。
默默享受好处已经是江南坊间最为保守的态度了。
这并不是在指责江南的百姓,反而是油然的怜悯。
反历史潮流而动的官僚权贵们,利用职务之便,逆练“道理学”,使着这份肮脏的手段,煽惑人心中的阴暗与愚昧,不惜分化天下,也要对抗万历皇帝准备行的道路,实在丧心病狂。
但就像皇帝说的,政治的手段或许不分对错,但所通往的道路,从来都是高下立判的。
团结大多数亦是如此。
在成效上,反历史潮流而动的官僚权贵们的这些手段,未必就比皇帝多年来打造的新政同志要差,甚至更加立竿见影。
但在道路问题上,不分是非对错的党争,永远是上不了台面的狺狺狂吠。
这等断脊之犬许给南人的好处,真的是毫无代价,一得永得的么?
万历二年以前,道理学未立,阳明后学教人抛弃衣冠,抛弃道德,抛弃外物,从心所欲,好不逍遥,为什么彼时的士林弥散着一股末世的绝望氛围?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出来混,是要还的。
就好似前宋弃地燕云十六州,彼时或许也觉得好不轻松,可后来是怎么还债的?
前宋的中枢大臣都是老朽之辈,全然看不到思潮中萌芽的危机。
还好,本朝不一样。
此番何洛文作为圣驾先行官,找到施观、林绍、方良曙这些人头上,不就是为此而来么?
穿堂风吹过,堂内众人稍微感受到了一丝冬至的料峭。
何洛文没有像先前一样轻轻揭过,继续找下一位同僚的麻烦,反而认真仔细地审阅起了方良曙的卷宗。
众人用余光隐晦打量着何洛文,频频交换着视线。
这位礼部侍郎,似乎动了怒?
总不至于因言获罪吧?
当初大学士焦芳掌吏部,公然叫嚣江南几省“先天品性恶劣”,甚至要在午门外击杀大学士彭华,彼时也没见焦芳被论罪不是。
方良曙昂着头,杵在大堂内。
堂内沉默良久,一时只剩下翻阅卷宗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侍郎终于合上了方良曙的卷宗,神色开霁。
正当众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何洛文缓缓抬起头,目光看向众人,最后落到方良曙身上:“那方提学心中的治国方略是什么?裂土分疆?南北互帝?”
话音一落,堂内官吏霍然抬头。
无不是目瞪口呆,直愣愣看着何洛文。
裂土分疆,南北互帝!?
区区礼部侍郎,都敢扣这种帽子了么!?
方良曙最先反应过来,勃然大怒:“竖子欺人太甚!”
施观与林绍对视一眼,先后肃容起身。
“何洛文,这里是礼部大堂,不是北镇抚司,少将阉党那一套做派,带到外朝来。”
“同朝为官,纵有异见,又岂能以虎狼之言逼迫同僚?还望何侍郎慎言!”
这里是南京礼部大堂,可不是何洛文的主场。
堂下众人相继起身,声援方良曙。
“听闻当初文华殿上,兵部殷正茂、刑部许国等人,当着陛下的面认下了乡党之说,何侍郎彼时如何没有斥一句裂土分疆?”
“何侍郎小心祸从口出,裂土分疆一说,真要散布到坊间去了,说不得还真就要被有些之人借假修真,届时何侍郎恐怕就成国贼了。”
堂下众人反应极其激烈。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江南承天下赋税之重,岂非有功之地?数百年来受四重压迫,岂非弱势群体?
如此这般,朝廷在政策上适当照顾一二,难道不是儒家道义之所在么?
反倒是何洛文,一顶裂土分疆的大帽扣下来,谁才是居心不良,一目了然!
面对群情汹汹,何洛文笑了笑,也不觉意外。
他身子朝太师椅上靠了靠,显得轻松惬意:“陛下命我先行南京,当面关照了两处。”
“其目的曰整顿风气,其手段曰大鸣大辩。”
众人听其提到皇帝,只以为又是借势压人,脸色不由得阴沉几分。
何洛文并未理会堂下众人神情,只顿了顿,继续说道:“且说这大鸣大辩。”
“陛下说,南北地域之争,持续久,牵涉广,想法多,要说都错,就显得中枢刚愎自用,要说都对,可实在不符合事实,饶是陛下睿智天成,神文圣武,也不由两难。”
“为此,行在君臣好一番商讨后,决意来一场大鸣大辩。”
“各自把各自的立场和方略摆出来,谁有理谁没理,谁只是思想局限,谁又是唯恐天下不乱,都晒出来给天下人评判评判嘛。”
“是故,诸位同僚误我深矣,本官并非在呵斥方提学,而是恭恭敬敬向方提学请教。”
说到此处,何洛文再度环顾堂下同僚,最后目光落在方良曙身上。
何洛文脸上挂着笑:“方提学言之凿凿,想必道路已明,本官这个丬匕(panbi),实不知方提学的治国方略,到底是什么?”
听得这一自称,堂下众人脸色越发精彩。
什么叫丬匕?
丬匕就是方良曙恨不得尽屠北人而后快,虽然不能实现,却要在称呼上先将“北”字一刀劈成两半,变成“丬匕”。
方良曙当然不至于这么幼稚,但用来煽动同乡,却格外好用。
只是没想到,何洛文这厮不仅听了去,还恬不知耻用来自称。
何洛文浑不在意,悠然靠在椅背上。
网纲裘领,总纲要领,提纲挈领,治政不能只有立场,总要有方略,或者说政治诉求。
南北之争不能只有手段,没有目的,总不可能只是一味散布仇视北人,抗拒中枢的情绪就够了吧?
闹这么大阵仗,江南官民一致的诉求是什么呢?
总不能绞杀北人,全部变成丬匕就是真实目的?
所以何洛文先用裂土分疆之说,堵死了方良曙沉默不答的后路,再行质询——方提学既然立场昭然,想必诉求也没什么可讳言的。
林绍见此情形,立刻醒悟了何洛文的路数。
他连忙轻咳一声,在方良曙之前抢先开口道:“何侍郎何必明知故问,先前我等已然说过了。”
“江南百姓太苦了,虽说天下土地有瘠有腴,赋税不均本是常理。”
“但哪有逮着一个地方攥的道理!”
“从洪武年间就开始加赋,永乐、弘治、正德、嘉靖,朝朝加赋!”
“这也就罢了,清丈以来,中枢的眼睛就盯着江南,丈出一成说是隐匿,增到两成还是百官不肯用命,甚至多出三成的孙巡抚,都惨遭罢免。”
“如今陛下南巡,一副要把江南的尿给攥干净的模样,江南军民听闻后无不哀嚎,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百姓不满赋税之重,朝廷自然要尝试化解,在别的地方予以优容。”
“此前南京刑部下文说,南人在赋税分配中处于重要地位,三法司在处理南人违法犯罪案件时,应该坚持宽严相济的刑律准则,区别对待南人违法犯罪案件,这并非南京刑部歧视北人,实在是安抚江南不得已而为之啊!”
“好教何侍郎知道……”
“清丈一日不肯不休,南北之仇便与日俱增!”
最后一句,林绍已然是义愤填膺,斩钉截铁。
何洛文瞥了一眼这位抢话的林主事。
他先前为什么懒得理会这人?
就是因为这些人跟方良曙不一样,林绍的政治诉求不言自明,无非就是停罢清丈,为此不惜善用职权,戕害百姓。
极端柔克份子是没有辩论必要的,因为他们根本不讲道理。
何洛文答也不答,径直看向方良曙,眼神示意。
方良曙这厮看似言语极端,反而还有治病救人的余地。
其人并未付诸什么实际行动,只是一味散布南北地域仇恨言论,抨击朝廷无义,高唱士林道德,哪怕要让官学自理,也更像是一个对朝廷不满的蠢人,而非别有居心的坏人。
方良曙得见何洛文挑衅的眼神,慢上半拍终于拨开林绍,朗声开口:“某没什么方略,只求公道二字!”
“六县之赋税,对于歙县不公道;南北之赋税,对于江南百姓也不公道!”
何洛文愣了愣,才想起方良曙这厮是歙县籍贯。
他沉吟片刻,追问道:“方提学所指,是哪里不公道?”
方良曙闻言,不由得冷笑连连:“本官今年六十有六了,也不怕教与你这后生子。”
“哪里不公道?自然是地位不公道!”
“徽州府赋税,歙县之所承担,乃是其余五县之和,徽州府能有今日繁华,到底是谁的功劳?可惜争执于文华殿,只落得个‘一碗水端平’。”
“本朝赋税,江南所占几何?设使天下无江南,你们这些丬匕不知要饿死多少!如今不知报恩也就罢了,竟恬不知耻地蛊惑陛下,公然打压江南,分割南直隶税权!”
“天下岂有此理!?”
方良曙倚老卖老,几乎指着何洛文的鼻子骂。
众人纷纷偷瞄何洛文的脸色,只见其人面无表情,不由为方良曙捏了一把冷汗。
殊不知,此刻的何洛文长长出了一口气。
好个地域主义!
要的就是这个!
反历史潮流而动的官僚权贵们,主动与地域主义合流,企图抗拒清丈,中枢难道能一杆子打死么?
当然不能。
扩大化的殷鉴不远,抽丝剥茧才是正道。
皇帝为什么要大鸣大辩?
为的就是单独将,反历史潮流而动的官僚权贵们所裹挟的愚氓,单独剥离出来!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只有与愚氓们说透了道理,才能显出裸泳的反历史潮流而动的官僚权贵们,皇帝才能放开手脚杀人啊!
想到这里,何洛文按捺住心中的情绪,定定看向方良曙,冷声道:“好一个岂有此理!”
“既然如此,本着陛下大鸣大辩的教诲,方提学不妨与本官一齐为今日之事撰文,说一说自己的道理。”
“且让天下人论一论,到底是谁岂有此理。”
方良曙一点就着,闻言竟拽住冠帽,狠狠往桌案上一扔!
“好后生!老夫稍后就写与你看!”
何洛文闻言,摇了摇头。
他别过头,看向身旁的先行官,翰林院学士周子义。
周子义默默取来纸笔。
等着周子义铺陈笔墨的功夫,何洛文朝堂下众人解释了一句:“不必等稍后了,既然是奉旨整风,会开了总要有定论,本官现在便将定论说与诸位同僚,顺便刊印登报,由天下人议论。”
周子义已然备好了笔墨纸砚。
作为执笔的人,润色是周子义的义务所在。
批评之前的肯定,以及描述现象,是必不可少的内容,甚至要在何洛文开口之前完成。
他写到。
在过去八年余以来的新政推行中,南方官吏是起了很大的作用,但一般说来,还是缺少实事求是的精神,缺乏充分的道理学观点,治政还不够深入与踏实。特别是某些江南官吏,有不少是只知道到处背诵一套“赋税独立”、“反对四重压迫”等等口号,从不想到实际情形……
何洛文静静等着周子义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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