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九章 后位
第六百八十九章 后位 (第1/2页)大魏宫城御书房的灯火,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玄黑龙袍的身影伏在堆积如山的奏折后,朱笔悬停,墨汁在笔尖凝聚,将落未落。
顾怀的目光,凝固在刚刚翻开的那本奏折上。熟悉的字句,熟悉的腔调,熟悉的...令人烦躁的催促。
“...国本之重,首在元良;坤仪之位,岂容久旷?陛下承天景命,扫清六合,功盖寰宇。然中宫虚悬,非唯祖宗不安,亦非社稷之福。伏望陛下,俯察臣等愚忠,念宗庙承祚之重,黎庶仰望之殷,早择贤德,正位坤宁,以安天下之心...”
“贤德...”顾怀低语出声,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御书房里带着一丝疲惫的回响,他将奏折丢回案头,朱笔也随手搁在笔山上,发出一声轻响,他向后重重靠在冰冷的龙椅靠背上,闭上眼,指腹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又是立后。
这已是今日批阅的第三份,内容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大概便是这份奏折来自礼部尚书,那位一身正气显然不是打算以此来博取名声的官员--这意味着他迟迟不立后,朝廷上那些人,甚至那些忠心的人,都有些急了。
自他登基以来,这样的折子便如雪花般飞来,初时是试探,后来是委婉的提醒,如今已近乎是直白的催促,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北境军中的旧部,甚至连远在江南、西南的故旧,似乎都认定了这件事是眼下“新朝气象”里唯一不圆满的缺憾,他们列举着“国本”、“承祚”、“母仪天下”的大义名分,仿佛他一日不册立皇后,这刚刚安稳下来的庞大帝国,便会根基不稳,摇摇欲坠。
他勤政,近乎苛待自己,迁都北平的繁杂巨细,草原残辽的剿抚,南洋船队带回的关于那片广袤南方大陆的惊人图景与殖民方略的制定...哪一件不是千钧重担?他恨不得将一天掰成两天用,用无尽的政务填满每一息光阴,也试图填满心底深处那难以言喻的空旷与...一丝刻意回避的烦躁。
他并非不懂立后的政治意义,一个稳固的后宫,一位能母仪天下的皇后,对于新生的帝国,对于安抚人心、稳定朝局,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明珠不想当,莫莫不能当,所以,当“皇后”二字被反复提及,那个无法回避的名字,便如影随形--崔茗。
那个在清河崔氏庄园回廊轩窗后,用一双清冷剔透、毫无波澜却又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静静看着他的世家贵女;那个在寒冬腊月里,抱着双膝,沉默地坐在他暂居宅邸的冰冷石阶上,几乎冻饿而死,只为赌他一丝不忍的倔强女子;那个在颠簸的马车中,用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调,剖析世家联姻冰冷本质的聪慧政才;那个在河间冬夜,褪去所有清冷伪装,笨拙而绝望地将滚烫的躯体与呼吸一同献上,却被打断的尤物;那个在真定幕府的灯火下,以女子之身,展现出令卢何都为之惊叹的治政天赋的...复杂存在。
崔茗啊...
顾怀睁开眼,一种深埋已久、难以启齿的芥蒂,随着“立后”的压力,被清晰地翻搅出来。
他给过她选择--不止一次。让她去做女官,去执掌幕府文书,去拥有一个完全独立于他、也独立于崔氏的人生舞台,他考虑过让她入阁,甚至于给她“内相”之位--一个足以让她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位置,一个既能发挥她惊人才智,又能巧妙避开“皇后”身份所必然带来的、关于崔氏外戚猜忌的两全之策。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安排吗?既全了崔氏当初那份“投资”的体面--尽管这体面早已在北境世家的清洗中荡然无存,也给了她施展抱负的天地,更免去了他心中那根深蒂固的...刺。
然而,她拒绝了,拒绝得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她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她说这话时,泪眼婆娑,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那份纯粹到不顾一切的姿态,曾短暂地撼动过他层层设防的心防。
他接受了,默许了她留在身边,迁入北平宫城,住进离乾清宫最近的宫苑,她依旧沉默,依旧美丽得令人窒息,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时,为他端上一杯温度恰好的清茶,她似乎在努力扮演着一个温顺的伴驾角色,将那份足以搅动风云的智慧,小心翼翼地收敛在深宫的寂静之下。
可顾怀知道,那道无形的隔阂并未消失,它源于最初,源于那个在清河庄园窗后,被崔老太公精心安排、用以“验货”的冰冷眼神;源于崔茗最初靠近他时,那赤裸裸的、作为世家联姻筹码的宿命感;更源于一个冷酷的事实--清河崔氏的阳谋,似乎...落到了实处。
崔氏保全了!在河北世家的血雨腥风中,他们以惊人的决断和代价,成功在蜀地扎下根基,以崔氏的底蕴,在相对安稳富庶的蜀地重新兴盛,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崔茗,这个崔氏几百年来最耀眼的明珠,如今就在他的身边,离那至高无上的皇后之位,仅有一步之遥,若她为后,她所生的皇子便是嫡子,未来的太子,未来的天下之主!他的身上,将流淌着一半清河崔氏的血脉!
这算不算一种变相的“胜利”?算不算崔老太公那只老狐狸,在真定城里安静养老的同时,依旧精准地在他这位新帝的后宫,埋下了一颗关乎崔氏未来百年气运的种子?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在他心间盘踞,无关乎他是否信任崔茗本人,甚至无关乎他对她是否存有爱意,这是坐在龙椅上后,根植于骨髓的政治本能,是对世家门阀那千年渗透力与韧性的深刻忌惮!他打压世家,清洗北境,迁豪强于南,不就是为了斩断这些盘根错节的藤蔓吗?难道最终,却要亲手将其中最坚韧的一支,扶上后宫之主的位置,让其有机会借由血脉,重新缠绕上帝国的根基?
“不想你做皇后,”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因为你身上带着的烙印--崔氏的烙印。”
可难道就因为这份源于政治本能的芥蒂,就要永远将她拒于枕边人的名分之外?就要永远提着一份戒备?这对他,对她,何其不公?对这份她用了多少付出才换来的“在一起”,又何其残忍?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混合着深深的自我厌弃,猛地攫住了顾怀,他霍然起身,玄黑龙袍的下摆带倒了笔架,几支上好的紫毫滚落在地,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看也未看,大步走到雕花窗棂前,“哗啦”一声猛地推开厚重的窗扇。
冬夜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刀,瞬间灌入,吹散了满室的暖香与墨味,也让他混乱灼热的头脑为之一清,远处宫苑的灯火在风中摇曳,更远处,北平新城扩建工地的号子声隐隐传来,带着一种粗粝蓬勃的生命力。
他需要见她--不是作为皇帝,不是权衡利弊,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了断,或者...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栖梧苑的宫门被无声推开,值夜的宫女见到那身玄黑龙袍,慌忙垂首屏息,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苑内很静。梧桐的枯枝在月色下投下嶙峋的疏影,正殿窗棂透出温暖的烛光,顾怀挥手屏退欲通传的宫女,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熟悉的清雅梅香混合着淡淡墨香,崔茗背对着殿门,依旧站在那扇打开的支摘窗前,望着天边清冷的寒月,她只穿着一件素色云锦深衣,月白软缎半臂,长发松松挽着,一根白玉簪斜插,月光勾勒着她纤细挺直的背影,完美得不似凡尘中人,却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就算已经拥有了她,甚至于很多次在清晨,在梦醒,看见她熟睡的侧脸,可仍觉得她美得有些不真实--传说中的西子昭君,或许也无法遮盖她的半分光华?当初周幽王为搏妃子一笑,烽火戏诸侯,若是遇见的是她,或许也甘愿为了她放弃整个天下?
可偏偏,这纠葛,落到了她和顾怀的身上。
顾怀的脚步惊动了她,她缓缓转身,看到是他,眸中瞬间掠过惊讶,随即被温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取代,她欲行礼,被顾怀抬手止住。
“还没歇下?”他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凉意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
“陛下勤政,更需珍重。”她的声音清丽依旧,目光落在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种她读不懂的沉重阴郁上。
顾怀没有接话,目光扫过书案,摊开的是南洋舆图,朱笔圈点着“香料群岛”与那片南方大陆的海岸线。
“在看南洋船队的图志?”他问。
“是,”崔茗轻声应道,目光也投向舆图,“那片南方之地,物产丰饶,气象迥异,若能善加经营,确是我大魏万世之基。”
她的语气仍带着政事上的敏锐与冷静。
顾怀看着她,忽然开口:“当初在幕府,你运筹帷幄,经纬万端,卢老赞你乃治政奇才,百年难遇,我登基时,予你‘内相’之位,掌管内廷文书,协理外朝不涉机要之务,以你之才,绰绰有余,亦可免深宫寂寥,施展抱负,为何...执意拒绝?”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清澈的深潭中,捕捉最真实的波动:“我说过,不想你做皇后。”
最后一句,他说得异常清晰。
崔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眸中瞬间翻涌的情绪,御书房内无形的压力,似乎在这一刻,随着他的话语,穿透了栖梧苑的宁静,沉沉地压在了她的肩头。
沉默在殿内弥漫,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良久,崔茗抬起眼眸,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月光般的澄澈,还有一种近乎洞悉的了然,她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平静的接受与理解。
“陛下,”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顾怀的心上,“我本就不想做皇后。”
顾怀瞳孔微缩。
她微微侧身,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清冷的月色,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却真实无比的弧度,带着一丝自嘲:“在清河崔氏的藏书阁里,我读懂了太多兴衰荣辱,太多身不由己,所以明白,凤冠对于身上带着崔氏血脉的我来说,太重了,它意味着无论我怎么想,爱都不会再纯粹,意味着我会一直身处漩涡的中心,意味着...永远活在无数双眼睛的审视与算计之下--那不是我想要的。”
她转回目光,坦然地迎上顾怀深邃而复杂的注视:“陛下当初许我‘内相’之位,我便明白,那是一个台阶--一个给陛下,给朝堂,或许...也是给清河崔氏的一个体面台阶,让我得以留在陛下身边,却又不必背负那‘皇后’之名所必然带来的猜忌与重压,让陛下可以...安心。”
“安心”二字,她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顾怀心上,她竟看得如此透彻!将他心中那点因政治本能而生的芥蒂,看得清清楚楚!
“但我想拒绝,”崔茗的声音依旧平静,“因为‘内相’之位,依旧是‘有用’的崔茗,依旧是陛下权衡利弊后安置的一个...位置,或许很重要,或许权柄不小,但本质上,与当初被家族当作联姻筹码送出清河,并无不同。”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月光落在她完美无瑕的脸上,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纯粹而执拗的光芒:
“陛下,我用了那么久,那么笨拙,才终于走到您身边,让您...肯允我留下,我不想再因为任何‘有用’的理由,再因为任何权衡与妥协,让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在一起’,掺杂进别的东西,我只想...纯粹地,做您的崔茗,不是女官,不是棋子,不是皇后,只是...崔茗,为您端一盏茶,研一池墨,在您疲惫时,能有一个安静的地方可以驻足,仅此而已。”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这深宫寂寥,我不害怕,有您在的地方,便不算寂寥,我只怕...陛下心中,永远留着清河门外那一道坎,永远将崔茗视为崔氏阳谋的一部分,永远...隔着那层芥蒂看我。”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顾怀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月光下清丽绝伦的容颜,看着她眼中那份不掺一丝杂质的纯粹诉求与那深藏的、因被看透本质而产生的隐痛,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内心最隐秘、最不愿承认的角落--那因崔氏阳谋隐约“得逞”而产生的政治性芥蒂,以及对这份芥蒂影响二人关系的...恐惧。
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狼狈与...释然,狼狈于自己那点帝王心术被枕边人看得如此通透;释然于她所求的,竟如此简单,又如此艰难。
“或许...”顾怀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艰涩与坦诚,他缓缓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是我太小心眼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轻轻拂过她眉心的那点朱砂,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坐上这把椅子,”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这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宫室,“看谁...都像带着目的,算计江山,算计我,算计千秋万代,世家...尤其如此,崔老太公那只老狐狸,哪怕骨头都化成灰了,他布的局,似乎还在我眼前晃--更何况他现在还活着,明面上和蜀地崔氏再无交集,可谁都能猜到,崔氏永远会顺着他的意志存续下去,”他顿了顿,目光沉凝地看进崔茗清澈的眼底,“我忌惮的,或许从来就不是你,崔茗,我忌惮的,是世家门阀那打不死、烧不尽的韧性,是它们总能找到缝隙,试图将根系重新扎回权力土壤的本能!我怕...怕有朝一日,这江山,这龙椅,甚至我的血脉,都成了它们延续的养分!我更怕...因为这份忌惮,辜负了你的一片心。”
崔茗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帝王的冷酷,男人的挣扎,还有那深藏的一丝...歉疚。当他说出“辜负”二字时,她眼中强忍的水光终于控制不住,无声地滑落。
她没有哭泣,只是任由泪水静静流淌,然后,她抬起手,轻轻覆在他停留在自己眉心的手背上。
“陛下,”她的声音带着泪意浸润后的温软,却异常清晰,“您没有小心眼,这只能证明,您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顾怀身体微震。
“就像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您踏进清河崔氏庄园的那一刻起,就隐隐预见到的那样,”崔茗的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坐上这把龙椅,您便不再只是顾怀,您是天子,是社稷,您所思所想,所忧所虑,早已超越了个人爱憎,您想得越多,看得越透,越是好事。”
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陛下警惕世家,打压门阀,是为了大魏的根基稳固,为了后世不再受其桎梏,这份心,这份志,崔茗懂,清河崔氏也好,蜀地崔氏也罢,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恪守本分,陛下自会给他们一条生路。若有不轨...”她顿了顿,“自有国法昭昭,雷霆手段,这与我是谁,是否是皇后,又有何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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