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九章 后位
第六百八十九章 后位 (第2/2页)她微微仰头,让顾怀能更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坦诚与无悔:“我所求的,不过是陛下身边方寸之地。”
“至于皇后之位...”她轻轻摇头,笑容里带着一丝超脱,“那顶凤冠,太重,也太冷,我不想要,陛下若因顾虑而不想给,那便不给,只要陛下准我留在这里,做您的崔茗,便足够了,清河崔氏的算计,蜀地崔氏的兴衰,都与栖梧苑里的崔茗...无关了。”
顾怀的心,被这席话彻底撼动了,他看着她泪痕未干却无比平静坦然的脸,看着她眉心的朱砂在烛光与泪光映衬下愈发殷红,看着她眼中那份超越情爱、直抵他帝王心境的深刻理解...心中那道因政治芥蒂而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
原来,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家族操控的棋子,她的心,比他想象的更通透,更辽阔,也更...坚韧,她看透了他的忌惮,理解了他的立场,甚至...包容了他身为帝王的冷酷。
他反手,紧紧握住了她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微凉柔荑,那温润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我...明白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沉沉四字,没有承诺,没有解释,但紧握的手和眼中翻涌的深沉情愫,已胜过万语千言。
......
数日后,太极殿大朝,金钟九响,百官肃立,玄黑龙袍的顾怀高踞御座,目光沉静如渊,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冠冕。
经过那夜栖梧苑的剖白,他眉宇间的郁结似乎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内敛深沉的威仪。
朝议如常进行,关乎迁都收尾、南洋殖民方略、草原清剿进展等要务一一议定,当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着沐恩那尖利的声音喊出“散朝”时,沐恩却手捧明黄诏书,踏前一步,尖细庄重的声音响彻大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绍膺骏命,统御万方。乾坤定位,阴阳协和。中宫之位,上承宗庙之重,下系黎庶之望,诚为社稷根本。咨尔崔氏茗,系出清河,毓秀名门。秉性端淑,德容并懋。柔嘉维则,温惠宅心。昔在潜邸,侍奉勤恪,克尽恭顺;佐理机务,明达有识。贞静持身,允协珩璜之度;幽闲表德,克符图史之规。是用仰承慈谕,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靖平元年十一月十五日,授金册金宝,立为皇后。正位坤宁,母仪天下。尔其祗承景命,懋赞朕躬。勤修内则,表率六宫。协和上下,敦睦亲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诏书念罢,整个太极殿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死寂。
没有哗然,没有喧哗,只有一片深沉如海的沉默,百官垂首,目光死死盯着脚下的金砖,仿佛要将那冰冷光滑的表面看穿,无数道思绪在无声中激烈碰撞:
崔茗!果然是那个出身清河崔氏的女子!那个曾以幕府女官身份搅动风云、传闻中才貌冠绝的女子!陛下最终还是立了她为后!
“系出清河”四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无数世家出身或与世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要知道这位新帝登基虽然不过大半年光景,但一举一动,皆有深意,如今此举...又是意欲何为?是念及崔氏当初在北境的支持旧情?是对清洗河北世家的一种补偿?还是...意味着以崔氏为代表的世家门阀,将借此皇后之尊,重新获得喘息之机,甚至再度崛起于朝堂?
一些敏锐的老臣,则从诏书中“佐理机务,明达有识”的评语以及强调的“贞静持身”、“幽闲表德”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陛下既未刻意回避她的出身,也未过分拔高她的政治才能,而是将她定位在了一个标准的、符合礼法期待的“内则”、“坤宁”的后宫之主位置上。这究竟是压制,还是...某种平衡?
巨大的疑云笼罩在每一个朝臣心头,他们不敢抬头窥探圣颜,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捕捉着御座之上的动静,试图从新帝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中,解读出这立后诏书背后蕴含的帝王心术。
丹陛之上,顾怀面无表情,玄黑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端坐于龙椅之上,如同一尊俯瞰众生的神祇,又像一头蛰伏的黑龙,那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片静默的冠冕海洋,将百官那无声的震惊、揣测、疑虑、甚至一丝隐晦的期待尽收眼底。
他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猜吧。
尽管去猜。
猜清河崔氏是否会因此水涨船高?猜蜀地的崔氏分支是否会借势而起?猜这皇后之位,是否意味着世家力量在新朝的回潮?
他冷冷地看着他们,任由那些无声的猜疑在朝堂上蔓延、发酵,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一片深不可测的沉默带来的无形威压。
他还年轻,他有的是时间。
世家门阀?这些依附于旧时代肌体上的藤蔓,这些妄图以血脉、姻亲、故旧关系编织权力之网的过往...该被扫进历史尘埃里的东西,就该彻底滚进去!
打压?清洗?限制?他作为皇帝的生涯,才刚刚开始,他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手段,他会用新政,用科举,用寒门,用不断开拓的疆土和机遇,一点一点,抽干世家赖以生存的土壤!他做不完?没关系,他会有太子,会有继承他意志的后继之君!
甚至于,如果他察觉到任何一丝不对,那么他会果断地釜底抽薪,哪怕让他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整个天下再乱起来,他也要彻底一剑,斩断这自秦汉以来的社会规则,将世家门阀的最后一丝生机,彻底砸碎!
龙椅冰冷坚硬,顾怀的手稳稳按在蟠龙扶手上,感受着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冰冷质感,他的目光越过沉默的百官,仿佛穿透了巍峨的宫墙,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那未来里,或许仍有崔氏子弟的身影,甚至于更多世家子弟的身影,但他们将不再是“清河崔氏”或“蜀地崔氏”,他们只有一个身份--大魏的臣民,他们的荣耀,只能来自于对大魏的功勋,而非血脉的传承!
“臣妾崔茗,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道清越而庄重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死寂,珠帘轻响,身着深青色祎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的绝美身影,在女官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行至丹陛之下,盈盈拜倒。
正是崔茗。
她今日的妆容庄重而完美,眉心那点朱砂在凤冠珠翠的辉映下,红得惊心动魄,深青祎衣上的金线翟纹,在殿内无数烛火的照耀下,流淌着华贵而威严的光泽,她的身姿挺拔如青松,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重的威仪,那份惊世的美丽,此刻被皇后的华服和气势升华到极致,足以让任何直视她的人心生敬畏。
然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成为后宫之主的骄矜,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她叩拜,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御座上顾怀深邃的眼眸,四目相对,刹那间的交汇,仿佛有无形的默契在流转,顾怀微微颔首。
崔茗随即转向百官,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或惊疑、或探究、或复杂的面孔,她没有说话,只是再次微微颔首致意,姿态端庄,无可挑剔,然后,在女官的簇拥下,转身,仪态万方地缓步退入珠帘之后。
自始至终,她未发一言为自己辩解,未提一句清河崔氏,她只是用最完美的皇后仪态,履行了受封的程序,然后安静地退场,将所有的猜疑与喧嚣,留给了朝堂,留给了...她的皇帝。
顾怀收回目光,重新投向下方依旧死寂的朝堂,他端坐于龙椅之上,玄衣如墨,腰悬锈剑,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那无形的威压,让所有试图解读的目光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众卿,”顾怀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力量,“可还有本奏?”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无声鼓噪。
新后已立,出身清河崔氏。
帝王心思,深如寒潭。
凤落深宫,其鸣锵锵。
......
太祖昭烈皇后崔氏,讳茗,世系清河崔氏。其先出于姜姓,齐丁公嫡子食采于崔,遂为著姓。自汉迄魏,簪缨不绝,代有闻人。父绍,清河郡公;祖琰,魏太子太傅。后生而颖慧,姿容绝世,肌肤莹润若新雪初凝,眉间朱砂,艳如凝血,见者疑为洛神临凡。性清冷自持,喜怒不形于色,目光澄澈似寒潭静水,虽锦绣丛中长养,而神志通明,洞悉世情。
太祖以靖北伯领河北道经略使,行部至清河。时天下鼎沸,群雄并峙。崔氏宗老观太祖行止,见其龙行虎步,英睿天纵,有澄清宇内之志,乃谓:“此真命主也,崔氏当效古贤,附翼攀鳞。”遂以联姻请,欲纳后于潜邸。太祖素厌门阀交构,然重其清誉,未即峻拒。崔氏诚甚,阖族子弟名录、家财簿册尽献幕府,子弟才俊皆听调用,输粟助边,倾力以佐王业。后亦素闻太祖威名,心甚慕之。
后入幕府,典机要文字。虽出华胄,躬亲琐务,涤砚烹茶,毫无愠色。然才识卓荦,每参大议,片言析疑,辄中窾要。尝值廷议北境屯田法,诸臣胶柱,后徐曰:“《周礼》载师任地,辨土宜以制赋。今河朔地力殊异,宜分上中下三则,差等征输,民不困而粟充。”太祖拊掌称善。自是军国要务,多所咨决。凡度支转漕、版籍更造、流民归业,经其擘画,纲目粲然。北疆凋敝之局,赖后经纶,得速复元气。
靖平初,太祖践祚,定鼎幽燕,改元立极。时新朝肇建,百废待兴,而国本尤重。帝后虚位,中外瞩目。群臣屡上疏请立中宫,以正坤仪,安社稷。帝深思熟虑,以崔氏女秉性端淑,才德兼备,且崔氏于帝微时倾力襄助,功在国本,乃决意立后。
靖平元年冬十一月,帝御太极殿,宣制册命:“咨尔崔氏茗,毓秀名门,德容懋著。柔嘉维则,温惠夙成。佐朕于艰难,明达有识。是用祗告天地、宗庙、社稷,立尔为皇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后受册宝于丹陛,服祎衣,戴九龙四凤冠,雍容肃穆,礼度无亏。百官拜贺,山呼万岁。
后既正位椒房,谦冲自牧,恪守内则。虽贵为天下母,而服饰俭素,不尚华靡。日率六宫,虔修祀事,孝事宗庙。待妃嫔以和,抚诸子以慈,后宫井然,帝心甚慰。尤重皇子教养,躬自督导太子瑾、次子琮学业。太子瑾仁孝聪敏,次子琮英毅果决,后皆导之以正道,诫其勤政爱民,毋负社稷之重。
然其卓荦处,尤在洞悉时势,深明大义。太祖雄才大略,志在革除积弊,扫清门阀之锢,广开寒门进身之阶。锐意推行科举,擢拔寒俊;抑豪强,均田亩,收私兵。此政一出,天下震动,世家巨室多怀怨望。清河崔氏本为山东冠冕,族中亦有不肖者,恃后之尊,阴结党羽,妄议朝政,冀图阻挠新政,复门荫旧制。或潜通关节于内,请托于后。
后闻之,正色召宗族长老入宫,严辞训诫:“吾虽崔氏女,今为大魏皇后,社稷为重,宗族为轻!陛下励精图治,欲开万世太平,除门阀之弊乃顺天应人之举。崔氏世受国恩,当为天下先,谨守法度,束子弟安分守业。岂可恃椒房之亲,行悖逆之事?再有妄言干政者,吾必首请陛下以国法治之!”遂命焚其请托之书于庭前,观者股栗。清河崔氏由是震慑,族中子弟皆悚惕,不敢复预新政。天下世家闻风,亦知皇后意坚,不可干求,遂渐敛迹。后更常谏言于帝:“取士当唯才是举,寒门俊彦,实为国器。陛下圣裁,妾深以为然。”帝嘉其明断。
后佐理内政,明达有识。太祖励精图治,常秉烛达旦,批阅奏牍。后辄亲奉羹汤,侍立左右。遇军国繁难,帝或询之,后剖析利害,条理分明,多中肯綮,然必曰:“此陛下圣心独断,妾何敢僭越?唯愿陛下保重龙体。”其识大体、守本分如此。帝命其监修《氏族志》,后领旨,广征博引,考镜源流,然秉笔之际,特重当世勋德,不专旧日门楣。书成,世家序列大异于前,寒门勋贵赫然在列,实寓扬抑深意,为太祖新政张目。帝览之,抚掌称善,谓此志行,门阀千年之锢,其势颓矣。
在后位二十载,崇俭去奢。六尚局岁供锦缎十万,后裁其九,曰:“江南织户夜浣晨织,妾居深宫安享其成,岂不愧怍?”悉以所省设女塾于诸道,许良家子习书算。又革宫闱旧弊,罢采选,放宫女三千人,令其“持牒归乡,自择婚嫁”,民间号曰“放鸯敕”。
教诸皇子严而有慈。太子瑾幼时,见内侍以金盆饲犬,效而为之。后召至,取陶碗盛粟,命持喂宫雀。问:“金陶孰贵?”对曰:“金贵。”后曰:“雀啄陶碗粟,犬舔金盆食,腹可异乎?”太子悟,终身戒奢。次子琮封燕王,就藩前,后亲赐犁铧一具、桑苗百株,诫曰:“北地苦寒,莫效前朝藩王坐食。领民稼穑,方知粟帛艰难。”
龙兴十七年,清河宗祠修葺,请题匾额。后书“敦本堂”三字,附家训:“崔氏历十二朝而存,非恃爵禄,实赖诗书传家、耕读继世。后世子孙但记:白衣可至卿相,朱门亦有布衣。”其抑外戚、励寒素之志,至老不渝。
龙兴三十五年春,帝东巡泰山封禅,后随驾。礼成,銮驾还京。途次,后忽染微恙,未几,疾渐深。帝急召太医,药石罔效。后自知不起,召太子瑾、燕王琮及诸公主至榻前,执太子手曰:“汝父提三尺剑定鼎,非为子孙享万钟,实欲开万世之安!尔嗣大统,当以仁孝治天下,亲贤臣,远佞幸,薄赋敛,重农桑,勿负汝父之心。”又嘱琮曰:“藩屏王室,忠勤勿懈。”言讫,安然瞑目,崩于承香殿,寿六十有五。帝大恸,辍朝七日,亲为定谥,曰“文襄”。文者,经天纬地;襄者,协理成全。盖嘉其佐定乾坤、襄成帝业、文德治内之功。丧礼极尽哀荣,葬于帝陵之右。
史臣曰:文襄皇后崔氏,毓德名门,正位中宫。其一生行止,实为门阀千年之制,奏响绝音。观其入主椒房,未为清河张目,反躬行践诺,率先垂范,以凤仪之尊行终结门阀之实。训宗族则焚书立威,绝请托之路;佐新政则明辨是非,坚寒门之阶;修《氏族》则重今抑古,破阀阅之锢。以一己之明断,消弭巨室之怨望,襄助太祖成鼎革伟业。使魏晋以来世家政治,至大魏而根基尽拔,寒门俊杰得沐皇恩,布衣卿相遂成常态。后之德,岂独在淑慎承恩、母仪天下耶?若论改制鼎新、终结门阀,未有如后之深彻者也!谚云“崔氏出而世族衰”,岂虚言哉?其识见之卓绝,用心之深远,诚不愧“文襄”之谥!门阀千年之制,至此而斩,后与有力焉。后之崩也,帝哀毁逾恒,终身不复立后,帝后情笃,亦足称千古佳话。--《后魏书·卷六十三·后妃传下·太祖文襄皇后崔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