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深宫学步
第二十五章 深宫学步 (第2/2页)整整一个下午,苏嬷嬷便围绕着“人事”与“账目”这两项最基础、也最核心的宫务管理内容,对夏玉溪进行了一场高强度、极其务实、毫无水分的“入职培训”。没有风花雪月的闲谈,没有诗词歌赋的陶冶,只有冷冰冰的名册、密密麻麻令人头晕的数字、严苛到近乎不近人情的要求和直指核心的提问。夏玉溪听得头昏脑涨,感觉比连续骑了几个时辰的马还要疲惫,精神高度紧张,生怕漏掉一个字,记错一个数字。但她丝毫不敢懈怠,努力调动全部心神去记忆、去理解。她深知,这绝非苏嬷嬷的故意刁难,而是未来她真正能够安身立命、执掌凤印、甚至在波诡云谲的后宫中立足的真正基石。慕容云泽将她交给这样一位严苛到极致的老师,其用心之深,期望之切,可见一斑。他需要的,是一个能真正帮到他、而非成为他负累的皇后。
傍晚时分,苏嬷嬷终于告退,言明明日辰时再来。夏玉溪累得几乎虚脱,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太阳穴突突直跳。锦书心疼地为她轻轻揉着太阳穴,小声嘀咕道:“小姐,这苏嬷嬷也太严厉了些,问得这般细致刁钻,简直像审犯人似的…小姐您何曾受过这样的罪…”
夏玉溪缓缓摇头,尽管疲惫,眼中却闪烁着清醒而坚定的光芒:“锦书,不可妄言。嬷嬷说得对,句句在理。是我以前…想得太简单,过得太安逸了。若连自己宫中这二十几号人都认不全、底细不清,若连每日吃穿用度的账目都看不明白、任由下人摆布,将来如何管理后宫成千上百的宫人?如何应对各宫主位、宗室命妇之间的复杂关系?如何能不让陛下为内廷之事分心?陛下…他这是在为我着想,是在为我铺路。”她顿了顿,声音虽轻却无比确定,“这条路,再难,我也要走下去,而且要走得稳稳当当。”
自此,夏玉溪的生活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充实与压力之中。每日清晨,她不再只是对镜梳妆、挑选钗环,而是要先聆听苏嬷嬷讲解《女则》、《内训》中的精要,以及更为具体的宫廷礼仪规范,学习如何在不同场合、面对不同品级的宫妃、宗室女眷、外命妇时,保持恰如其分的威仪与亲和,如何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与刁难。上午,她要跟着苏嬷嬷学习看账、核账,从最简单的算术开始,学习如何识别账目中的常见舞弊手法,如何对照市价评估采买物品的合理性,甚至亲自到小厨房查看送来的食材是否新鲜、足量,去库房清点器皿摆设,了解物品的保管、领取和报废流程。下午,她要反复背诵和默写漱玉轩的宫人名册,听苏嬷嬷讲解六宫二十四衙门(如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等)的大致架构、主要职能、现任掌事官员的背景与关系,以及前朝后宫之间那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人情往来与利益纠葛,还有许多尘封的、却可能影响当下的宫廷往事与禁忌。
苏嬷嬷教学极其严格,一丝不苟,近乎苛刻。夏玉溪若在礼仪细节上稍有差错,或在账目核对中略有疏漏,抑或是对宫规掌故记忆不清,她并不会厉声斥责,但那平静无波的目光中微微透出的失望,那几不可察蹙起的眉头,以及那句“娘娘请再仔细想想”的平淡提醒,已足以让夏玉溪感到无地自容的羞愧,从而鞭策自己付出加倍的努力。然而,当夏玉溪经过努力终于有所进步,比如准确无误地核出一笔有问题的账目,或是流利地回答出某个复杂的人事问题时,苏嬷嬷也从不轻易夸赞,最多只是微微颔首,淡淡说一句“尚可”,便立刻转入下一项更艰深的内容。这种近乎冷酷的严厉,反而极大地激起了夏玉溪骨子里的好胜心与韧性,她如同最饥渴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一切对她来说陌生、繁琐却又至关重要的知识,常常熬夜苦读,反复练习,直到烛火燃尽。
慕容云泽偶尔会在政务间隙的深夜过来,有时会问起她的学业进展。夏玉溪便会将自己近日学到的内容、遇到的困惑、甚至是苏嬷嬷布置的难题一一告知。他会静静地听,很少打断,深邃的目光落在她因刻苦学习而略显清减却更显沉稳的面容上。偶尔,他会提出一两个关键性问题,切中要害,或给出一些高屋建瓴的建议,往往能让她茅塞顿开,看清问题的本质。他看到她眼底因熬夜留下的淡淡青黑,也看到她言谈举止间日渐增长的沉稳、自信与隐隐透出的威仪,心中既心疼又倍感欣慰。他知道,将她置于苏嬷嬷这样严苛到不近人情的教导下,是让她最快成长、最能锻炼出真正掌管六宫能力的唯一途径。他需要的不只是一个美丽、温婉、令他心动的皇后,更是一个能与他并肩而立、有能力、有魄力掌管好后宫这个复杂小朝廷、为他稳定内廷、让他无后顾之忧的贤内助和得力臂膀。
这一日,苏嬷嬷给夏玉溪出了一道极具挑战性的难题:核查尚服局为即将到来的先帝冥寿祭礼所需置办的一批祭器与特定规格布料所呈上的预算清单。这份清单项目繁多,涉及各种礼器、幡幢、帷帐、祭服等,金额巨大,条目复杂。
夏玉溪知道这是对她近期学习成果的一次重要检验。她不敢怠慢,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照着内务府颁行的《宫闱用度则例》、往年前朝类似祭礼的旧档记录、甚至设法通过秦峰的关系,了解了当前市面上相关物料的大致价格区间,逐条仔细核对预算清单上的每一项内容。她反复演算,比对规格,质疑不合理的溢价,查找可能存在的重复计算或模糊条目。最终,她发现了几处价格明显偏离常规、以及一些将普通物料标注为稀缺品以抬高预算的疑点。她将自己的发现、计算过程、质疑理由以及建议的修正方案,用工整的小楷详细记录下来,形成了一份条理清晰的报告,呈给了苏嬷嬷。
苏嬷嬷接过那份墨迹未干的报告,戴上一副老花眼镜,一字一句,极其仔细地审阅了将近半个时辰。殿内静得只能听到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夏玉溪屏息凝神,心中忐忑不安。
终于,苏嬷嬷放下了报告,摘下了眼镜,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赞许之色。她将报告递还给夏玉溪,只说了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去问。”
夏玉溪瞬间明白了苏嬷嬷的意思。这不仅仅是核对账目,更是要她亲自去尚服局,与那些经验丰富、可能心存轻视的掌事女官面对面地对质。这是学习,是实践,更是她作为未来皇后,第一次在宫人面前展现能力、树立威仪的绝佳机会,也是一次不可避免的考验。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仔细收好报告,唤来锦书为她整理了一下略显素净的宫装,又请苏嬷嬷指派了一位熟悉尚服局事务、为人沉稳的掌事太监随行,一行人便朝着位于皇宫西侧的尚服局走去。
尚服局的掌事女官是一位姓郑的嬷嬷,年近四旬,在宫中经营多年,面色白皙,眼神精明,见到夏玉溪前来,虽依礼恭敬参拜,但言语间不免带着几分对这位年轻未来皇后的试探与隐隐的不以为然,态度看似恭顺,实则带着久居其位的倨傲。
夏玉溪稳住心神,努力回忆苏嬷嬷教导的仪态和语气,落座后,并未急于发难,而是先温和地询问了冥寿祭礼准备的总体情况,以示关怀。随后,她才不疾不徐地拿出那份预算清单,语气平和却异常清晰地将自己发现的几处问题逐一指出,并出示了她查证的依据——《宫闱则例》的相关条款、往年类似项目的花费记录、以及她对当前市价的合理推断。
起初,郑嬷嬷还试图以“今年物料稀缺、价格普遍上涨”、“此次祭礼规格要求高、工艺格外复杂”、“时间紧迫、需加急采办”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进行辩解和搪塞,言语间甚至带着一丝“娘娘久居深闺,恐不谙此道”的暗示。
然而,夏玉溪并未被她的气势压倒,她沉住气,按照苏嬷嬷教导的“有理、有利、有节”的原则,针对郑嬷嬷的每一个借口,都提出了更具体、更切中要害的追问。例如,质疑所谓“稀缺物料”是否真有据可查,加急费用是否合理合规,工艺复杂是否意味着所有基础物料都需要溢价。她语气始终平静,但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引用的规章数据准确无误,目光沉静却坚定地直视着郑嬷嬷,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渐渐散发出来。
在夏玉溪接连几个切中要害、让她无法自圆其说的追问下,郑嬷嬷起初的从容渐渐消失,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也开始闪烁不定。她显然没料到这位看似柔弱年轻的未来皇后,对宫务和账目竟然如此精通,准备得如此充分,言辞如此犀利。最终,在夏玉溪摆出的确凿证据和冷静追问下,她不得不承认预算清单中确有“核算疏漏”、“考量不周”之处,并表示会立即重新核对,拟定更为准确、合理的预算方案,再行呈报。
从尚服局出来,初夏的阳光照在身上,夏玉溪却感觉自己的后背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内里的中衣都有些潮湿。但她的心中,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成就感与力量感,仿佛打通了某种关窍。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将所学付诸实践,独立面对并成功处理了一件具体的宫务难题,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树立了威信。她真切地感受到,权力并非凭空而来,它建立在知识、智慧、勇气和严谨的基础之上。
当晚,慕容云泽难得在晚膳时分过来,神色虽疲惫,但眼神清明。夏玉溪将白日里去尚服局的事情,原原本本、不添油加醋地告诉了他。他静静地听着,偶尔端起茶盏抿一口,末了,深邃的目光落在她因兴奋和些许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的笑意,看着她,只说了四个字:“做得很好。”
没有过多的夸赞,没有浮华的辞藻,但这简单而郑重的四个字,却如同最温暖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夏玉溪的心田,充满了肯定、鼓励和难以言喻的暖意。她知道,她正一步步,踏踏实实地,走在他所期望的那条路上,尽管这条路布满荆棘,需要付出极大的心血和努力。
深宫的学习生涯,枯燥、严格、压力巨大,甚至有些压抑和孤独,但夏玉溪却在这日复一日、近乎严酷的锤炼与打磨中,悄然发生着由内而外的、深刻的蜕变。她褪去了少女时代最后的一丝天真、懵懂与依赖,眼神变得更加沉稳、清明、锐利,举止更加端庄、得体、从容,言谈间渐渐有了母仪天下者应有的气度、威仪与智慧。她开始真正理解,何为责任,何为权力,以及,站在慕容云泽那样一个身处权力巅峰、孤寂而复杂的帝王身边,需要怎样的坚韧、智慧、包容与无比强大的内心。孝期的长夜漫漫,等待的时光漫长,但学习的灯火,却照亮了她前行的道路,也一点点夯实着未来中宫不可动摇的基石。她知道,等待她的,不仅是两年多后那顶璀璨的凤冠和隆重的典礼,更是一条充满未知挑战、需要她步步为营、谨言慎行、不断学习的深宫之路。而她,别无选择,必须坚定地、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