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针锋
第二十二章·针锋 (第2/2页)几个取钱的客户正卡在四百八九十贯间,对借口难以接受。
“我们没超过规定的金额。就算兑的更多又如何?我们的钱放你们这里,不能拿回去了吗?还要听凭你们处置吗?不会是你们私吞了,拿去干别的收不回来了吧?”
“是不是为你们大东家徐浪存着呢!最近各种水果价格飞涨,大家连果皮都吃不起了!都是他和人较劲搞乱的!这边压着不给钱,是给他留着填缺口呢吧!”
一连串的责问,在柜坊内外炸开,吵闹声此起彼伏,道出了所有储户最大的担忧。
真假流言如风火燎原,越传越广。
没多久,大大小小的储户,拿着凭贴接踵而来,嚷嚷着兑取。
徐浪的荣通柜坊被围堵的水泄不通。
一旦出现这样的危机,柜坊只有尽快兑换,否则掌柜与东家,只能被揪着领子去官家那里,感受惊堂木的连击。
然而,金银行有一个定律:
凡遭到大规模挤兑,多半离破产关门不远了,严重者要留下一屁股债。
及时满足挤兑,是一件很难的事。
柜坊平日用储户的钱去投资、借贷后,回本皆需时日,其中不乏部分死帐坏帐。拆东墙补西墙。
财力雄厚的极少数柜坊尚且要小心翼翼。
何况徐浪的资历,不足以妥善应对飞来的横祸。
忧恐最易激起渲染扩散。
别家柜坊也收到了储户们提前支取储蓄的消息。
人数虽不多,在可控范畴,但行内已对徐浪大为不满。
果行、金银行的双重变故,如洪水倾泻而出,冲的他焦头烂额。
徐浪知道和解不可能,为今之计,找人背锅,转移矛盾,才是好法子。
他首先想到了苏千誉,打算按照签订的市券违约责任,把安禄山的举动,全推到苏千誉身上,指认是苏千誉暗中做局陷害自己,便可逆转一切困局。
同时,他也渐渐起了警觉与怀疑。
怎那么巧,与苏千誉签完市券,自己两头的生意便出事,度支使态度暧昧不清,言辞反复,似要划清界限?
于是,他迅速调查安禄山的身世背景,果真发现要害,于是有了这场饭局。
徐浪邀请几个行首、代表入席,一是让他们做个见证,二是向苏千誉要一个交代,让其彻底身败名裂。
酒、药、茶,是徐浪常年合作的老伙伴。
水果可酿酒、制茶;山楂、枸杞、龙眼等可入药。
往日,徐浪把控原料的合作,对三个行业稳定、有利。
现经安禄山搅合,未来的进货、加工等成本将水涨船高。
几位行首不愿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然在得知,徐浪的召唤后,愿意赴宴讨个说法。
想到这里,苏千誉心头一紧,不由得忧虑:
若徐浪对掌握的凭据十拿九稳,极可能先与陶主事、京都丞私下透了口风。值此利害,两位官家必报上官定夺。既来之,定代表了上官的意思。莫非官家要帮徐浪吗?还有,那仍未到席的人,到底是谁,是安禄山吗?
“有两位行家在,不如问问他们。”陶主事的话打断了苏千誉的思绪。
他笑咪咪的虚指苏千誉、建州茶商,对京都丞道:“茶叶一类,他们比我懂。”
京都丞笑应:“好啊。闲暇了再讨教。听闻祁门红茶名满江北,今日就它吧。”
厅内一时无言。
徐浪脸上陡然闪过一抹惊疑,隐有怒意的余光,向京都丞一瞥。
陶主事则一派菩萨低眉的姿态,不言不语。
建州茶商面上泰然若事不关己,刚捏起点心的两根手指却一松,任由精巧的小食掉回盘中。
酒行行首忽有所悟的盯着苏千誉看了看。
金银行行首是最表里如一清闲放松的,俨然近处观戏,隔岸观火。
反倒是薛大掌柜开了口,拉着苏千誉的手,娇娇的笑道:“酒与茶各有千秋,喝到嘴里皆是情分。待都丞身体安康,咱们专门开个茶酒宴,一杯一杯的品。来,妹妹,坐我这里。”
薛大掌柜与太医令的关系,众人不难看出。
苏千誉明白让薛大掌柜坐在京都丞的下位,是出于对太医令药行行首的尊重,便笑着按住薛大掌柜的肩膀,“不了。您坐。我在旁边。”
薛大掌柜正欲拉扯,有一人款款而来,吸引了众人目光。
“来迟了。望各位海涵。”安禄山一身月白锦缎长袍,白玉带半紧半松跨腰,脚上一双白鹿皮靴,潇潇洒洒走到厅中,拱手作揖。
苏千誉看着其举手投足的风流,眼前一亮。
安禄山是栗特与突厥混血。
西北地域普遍的相貌气质在他的身上并不明显。
苏千誉不禁想起了几日未见的顾非真。
安禄山如江南的竹蒿迎着清风斜阳,俊秀倜傥中,立着凛冽而桀骜的铁骨;又像健美迅猛的猎豹,慵懒时藏着伺机而动的猎杀之气。
而顾非真则像一只苍古的仙鹤,随时可抛弃世俗与正邪的困束,振翅翱翔天地;像一条游走不定的暗河,顺则涓涓泾流,逆则摧枯拉朽。
薛大掌柜更是看的两眼发直,荡荡神采如缠绵的野火。
做东的徐浪没吭声,对一旁伺候的婢女挥挥手,脸上堆起的笑、眼中腾起的光,夹杂着一股阴恻恻的锋芒。
两位官家不可能主动打招呼,端坐了默默审视。
余下几人与安禄山不相识,加之身份不低,无意借此宴结交,简单应付过去。
婢女撤去果盘、点心,又端着玉盘珍馐一一铺陈。
酒香四溢,齿颊留味,钟鸣鼎食的宴会终于开始。
薛大掌柜最热络,对着入座的安禄山笑的花枝招展,道:
“前几日在金匮院,安管事重金拍下了一串楼兰漠玉,冠绝全场,让人印象深刻。想不到今日同席宴饮,真是缘分呀。”
安禄山勾勾唇角,堂而皇之的将视线,将在座诸位挨个扫了一遍,好似在巡检,“全凭徐大当家的面子。与各位初次相见,幸会。”
苏千誉对安禄山那自信从容,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的样子有点懵,心中虚浮的焦虑不安,却渐渐平息沉稳。
陶主事与京都丞对视一眼,达成共识:一个管事竟一派奋矜之容,有点意思。
徐浪假意的和善越发敷衍,“不敢当。没有安管事的独出手眼,我们聚不到一起。此宴特意为你而开,想好好向你讨教一下生财之道。”
这时,十五名各具芳韵的貌美女子翩翩而来。
前面六位径自走到陶主事、京都丞、建州茶商,及另三个男行首的身边陪侍,一看便知是旧相识。
剩下的九名留给安禄山挑选。
安禄山兴致缺缺道:“不必了。我应邀而来,意在结交诸位。无心消受美人。”
一旁观望的鸨儿,向薛大掌柜与苏千誉处近了几步,试探道:“门外有几个俊后生在候着,我不敢擅自让他们进来,怕唐突了二位娘子。若二位需要,我……”
薛大掌柜了然挥挥手,道:“不了,不了。我一会儿要与在座几位行酒令,与二位官家畅聊。谁也不能挡在中间。”
苏千誉对九个女子中,最右边的柳青青勾了勾手。
“好勒。各位尽兴。”
柳青青被留了下来。其他的,鸨儿匆匆带着离开。
“又见到娘子了。谢娘子不弃。”柳青青坐到苏千誉身侧,提壶倒酒,语气柔柔弱弱,带着一丝落寞,略施粉蛋的脸,仿佛下一刻就要梨花带雨。
苏千誉看到她右手缠着白色的裹帘,与渗出的血渍,将酒杯向她面前推了推,道:
“才多久没见,你怎变得憔悴受伤了?完全不像你以前的性情。伤口不浅吧,出来做什么,不如好生休息。”
柳青青凄凄一笑,低声道:
“再不出来赚点钱,以后怕没机会了。瞿昙岩死了。他的夫人知道是我检举,来这里闹,拿刀毁我的脸。我躲闪不及,用手挡时,手掌差点被捅穿。
后来,她被赶了出去,为报复我,到处宣扬我陷害恩客。平素找我的富商官吏忌讳,不再照顾我生意。刚才我在廊庑里闲步,看到您进楼,就想来见见您。”
苏千誉无声,按住柳青青夹菜的手,盯着她的眼中一片淡漠疏离。
柳青青忙解释:“您别误会。瞿昙岩一事是我自愿的。您给了足够报酬。我们早已两清。”
顿了顿,复垂下眼帘,像一株狂风掠过后,摇摇欲坠的玉兰,抿抿嘴道:“我……就是想见见您,仅此而已,无关其他。”
“不知安管事与你的东家常往来于哪里,主要做的哪一行生意?”陶主事在徐浪草草说了祝酒词后,紧接着开口。
苏千誉正琢磨柳青青话里含义,闻言神思一紧。
安禄山不动如山道:“两京、边关、西域。喜欢哪行投哪行。”
接着,他理直气壮的反问:“生意,哪一行是不能做的吗?”
陶主事大约是没遇过如此气势颇盛的管事,愣了愣,笑道:“当然没有。只要有足够的本钱,天下之大,处处财源滚滚。看来,你东家的家业很大。”
徐浪干笑两声,歪头对陶主事,悠悠道:“何止大。安官事谈笑间,京都几个大行都为之震动。户部掌天下财政。您官至户部,大唐每寸土地上的分毫之利,皆有权知悉。您看,人家多大的口气,不仅含糊其辞,还反问起您来了。”
说着,目光一斜,讥讽的睨着苏千誉,接道:
“能养出这样的手下,背后的东家必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实在好奇,不知是否能见上一见,开开眼?
顺便请教一下,按大唐律例,扰乱市价,恶意竞争,该当何罪?”
“啪。”安禄山将一双筷子拍在桌子上,温和的面容霎时冷淡,道:
“徐大当家是在指控我与东家知法犯法。既如此,何不直接去都市署公堂对峙?自己开的宴,自己砸吗?”
“言重了。言重了。有话好好说嘛。和气才能生财。”薛大掌柜妩媚娇容上添了几分正色,末了抬手在半空,冲苏千誉招了招,“妹妹,您说对吗?”
苏千誉一眼便懂薛大掌柜是明着灭火,暗中添油的心思,谦逊道:
“徐郎君所指之事,我亦有耳闻。不过,论年纪、资历,我均不及在座诸位,哪有我说话的份儿呀。”
徐浪抚掌一大笑,咬牙道:“你没有?属你花招玩的最多。你好意思说没有?”
苏千誉柳眉倒竖,笑道:“我听不明白。您是在妄自菲薄呢,还是将自己与其他几位一起贬低了呢?”
徐浪摇头讪笑着看向陶主事,“算了吧。从安管事趾高气扬的进厅,就能看出,他们不打算和解。别忘了这里是京都,天子脚下,不是边陲山野、犄角旮旯,容不得谁一手遮天。”
安禄山挑挑眉,“你好像很看不上边陲。边陲哪里不好?瞧不起那里的百姓,还是守军?”
陶主事皱眉道:
“就事论事,切莫攀扯。当前,水果市价高涨,百姓心存不满,不利国策。
本官与京都丞有权过问,及时从中协调,实属职责所在。安管事与徐当家须配合。”
安禄山双手抱胸,玩味道:
“您说的极对。怎么,度支使又改主意了,发第三道文书了?决计帮徐大当家一撑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