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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素文气》

《尺素文气》 (第1/2页)

时值仲秋,黄浦江雾锁铅云。文渊阁旧肆廊下,几位皓首编辑正将水渍书册摊晒于竹匾。忽闻内间“哐啷”巨响,但见紫檀书架倾颓如醉汉,百函尺牍散作雪浪。青年编辑陆子清方欲俯拾,却被褐衣老翁以藤杖阻住:“慢着,此中有文魂未散。”
  
  (一)玉梨阁旧雨
  
  这老翁原是社里退隐多年的选帖先生,人皆称“梅公”。是日他执起一页水渍芸笺,忽颤声道:“此非《凤历堂尺牍》校样乎?”纸间朱批纵横,字迹如瘦蛟腾浪,末尾赫然钤着“文心不灭”白文印。众人围看时,梅公已老泪纵横:“七载矣,文檀先生魂兮归来!”
  
  原来戊子年间,沪上书展正值鼎沸。文檀先生以总编纂之尊,亲临《凤历堂尺牍》首签之会。是日他着月白纺绸长衫,执湘竹骨折扇,未登台先向四座作揖:“诸君且恕老朽狂悖——今日不谈印数,不论营销,单说这尺牍里藏的‘文气’。”满场寂然间,他忽振袖高声道:“此气非玄非幻,乃是三千年翰墨凝成的精魄。渡口柳枝可折,阳关杯酒可尽,唯此笺上烟云,能教文化人心慈手软,执卷如执故人温手!”
  
  掌声雷动时,陆子清犹是出版学堂青衫生,挤在人群隙里,只见文檀先生双目如星,斑白鬓发在射灯下竟似生出光华。及至签售时,先生忽按住他的手:“少年人,可知我为何拼却老脸来作这吆喝?”不待回答,又自将狼毫饱蘸朱墨:“因这册中藏着一把火——严子陵钓台前的江风,徐文长醉后的癫语,司马迁残简里的血痕,皆在此间薪传。若任其湮灭,我辈何颜对楮先生?”
  
  (二)墨痕记
  
  己丑深冬,陆子清终入社为助理编辑。首日谒见文檀先生,见其办公室竟如古籍修复坊:北壁通顶书架似危崖欲倾,康熙年间开花纸函套与当代校样杂处,案头歙砚永远蓄着宿墨。先生自青花罐中取茶待客:“莫看此处凌乱,当年陈从周先生绘苏州园林图,正是在这堆故纸里寻得灵感。”
  
  最奇是窗边立着六曲屏风,竟以历年退稿粘裱而成。先生以手指点:“此篇骈文过于雕琢,如美人满头珠翠;彼部小说气脉孱弱,似风筝断线——然皆有好句子,故留此鉴戒。”忽掀开底层抽屉,取出红绸包裹:“此吾师遗物,子清观之。”
  
  乃民国廿六年商务版《秋水轩尺牍》,页缘已被摩挲起毛。内夹一叶宣纸,以瘦金体录着:“文气之说,在虚处传神。譬如倪云林画寒林,数笔枯桠便见千里清霜;又如昆腔《夜奔》,林冲那声‘啊哈’里,有八十万禁军萧瑟。”陆子清正咀嚼间,先生忽哼起《宝剑记》来,手指在案上击拍,竟震得稿笺翩翩如白蝶。
  
  (三)雪夜校
  
  壬辰年关前夜,陆子清因赶校《江南名刺考》,留宿社里。三更时分,但见总编室灯火未熄。推门见文檀先生裹着俄式毛毯,正用放大镜勘验印样。“来得正好,”先生递过红蓝双笔,“古人尺牍用印最是讲究,这枚‘芷兰同馨’闲章,印泥该是八宝珊瑚屑调制的,如今偏用西洋大红,好比东坡肉浇了番茄酱。”
  
  雪粒敲窗声中,先生忽述往事:“昔年我随顾廷龙先生编《明代尺牍萃编》,在徐家汇藏书楼见一奇品。那是万历年间女子拒婚信,洒金笺上仅写‘露冷莲房’,下钤胭脂印‘三十六陂秋色’。众人不解,顾老却叹:‘此用杜甫《秋兴》典故,下句当是“粉红坠泪”,女子以残荷自喻,婉拒而不伤人。’”言至此,先生眼中泛起波光:“你看这分寸把握,比如今那些直白文字,不知高明多少。”
  
  拂晓时,校样朱蓝斑斓如古锦。先生以残茶研墨,在扉页题下:“翰墨因缘旧,烟云供养宜。”搁笔时轻声道:“出版人的本分,是在急流中筑一座回水湾,让那些精致的、脆弱的、不合时宜的美,有个漩涡可以停留。”
  
  (四)断简晖
  
  甲午年后,电子狂潮席卷出版业。季度会议上,市场部新锐拍出数据图表:“传统尺牍类年均销量不过三百册,当裁撤。”满座寂然时,文檀先生缓缓站起,从怀中取出一卷毛边纸本:“此为我访得的弘一法师未刊尺牍,诸君愿闻否?”
  
  不待回应,他便用富阳官话吟诵起来:“‘见山门外老梅着花,忽忆及仁者去岁惠赐素笺。今春寒殊甚,想沪上亦多雨,伏维珍摄。’”先生声音渐哑,“诸君,这是法师圆寂前三月手书。其时他已知沉疴难起,字里行间却无半分悲苦,反在问友人冷暖。”他环视会场,“这等文字,该用点击率衡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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