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蓬蒿与凌云木
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蓬蒿与凌云木 (第2/2页)席间众人说着家事。
章越喝了数杯便歇息了。
而宴后,章亘章丞两兄弟陪章直逛逛汴京城。
站在瓦舍勾栏外,三兄弟被《破灵州》的喝彩声淹没。
《破灵州》的鼓点如雷,伶人披甲执戟,再现宋军大破党项的壮烈场景。
观众看到宋军斩将夺旗的一幕,不少百姓热泪盈眶。
章亘看着掷钱如雨的观众低声道:“从前杂剧多是劝农桑、颂圣德,还是些佛典,而今演边关战事,还引得万人空巷。”
章丞拾起一枚落地的新铜钱,摩挲着钱文道:“大哥你看,这是咱们用‘胆铜法’采铜,所铸元祐新钱。”
章直看了一眼这元祐通宝,新君登基例需铸钱。此钱成色极好,铜质足重。
章直道:“比起熙宁时所铸的铁钱及当二,当三,甚至当五钱而言,司空主政的元祐,朝廷是在让利于民间,而不是一意从民间榨取钱财。”
“真是有几分盛世的味道。”章亘笑着道。
章直不置可否。
说罢三人便寻地方吃酒。
潘家楼酒肆楼上的笙歌飘到街角,却见巡城吏卒正帮摊贩扶起歪斜的灯笼。
章亘轻笑:“去年这些公人还掀人摊子,如今倒学会收秩序钱了。”
章直点点头道:“官不扰民,民不惧官,这才是盛世!”
章丞举杯道:“大哥说得对极!”
酒液映着万家灯火。章直一杯饮尽,望向汴河——上万盏羊皮小灯如星斗点缀数十里河面,光芒在青色薄雾中缥缈闪烁。
章直叹道:“汴京之生机,正来自那些曾被士大夫嗤之以鼻的末业。”
酒肆里都是满身绫罗绸缎的商人们大声谈论明日盐钞交引棉布丝绸的价格。
还有不少从各地来的商贩都是准备至身界搏一搏运气。
扎着彩楼的正店门下停满了宝马香车,酒肆上下灯红酒绿人潮涌动,年轻人都是朝气蓬勃,好似汴京满地都是有钱可捡一般。
没有任何门槛,只要兜里有钱就可以参与这场游戏。
章直忽然想起章越曾言:“权力一般难以向寒门开放,但金钱上至少有那么点机会。”
章直曾斥此言是为赌徒正名。
这些年轻的商贩怀揣搏投机的心思,可身上那等千金散去还复来的豪迈,和对明日满怀信心的气概,都让章直深深地触动。
在天下大多地方,士人是不会与商人交往的,但在汴京却可以坐在一起。
众人坐在一起,喝从凉州来的葡萄酒,切上一盘羊肉做下酒菜,再来些许时令小菜。
章亘对章直道:“大哥当年曾教诲我兄弟二人:‘读书人该远离铜臭’。”
“但今年在泉州设市舶司,满朝官员却争着为市舶司写碑记。”
“而今交引所下挂在天子所提‘岁入三百万贯’的匾额,我想这盛世不该是圣贤书里的话语,而是要让天下百姓钱袋子沉甸甸的。给予世人以信心,这些爹爹的元祐办到了。”
章亘,章丞二人你一言我一句。
章直道:“我如今到汴京一看,却是司空主政后元祐别具新气象,大有海内承平,货殖通流的盛世之状。”
“但眼下只是一个汴京城如此,或杭州洛阳,甚至秦州凉州有此光景,天下大多的地方百姓的生活还称不上富足。”
章亘笑着道:“那又怎么样呢?早晚会变好的,你看这些商人。”
“而今读书做官,早已不是寒门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
“大哥,我读尽史书,为何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呢?就是当权那些人将寒门的路给堵了,所以上进无门的寒门只好去找泥腿子出身的百姓们去造反!”
章直觉得这话值得商榷,不过沉吟片刻后道:“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前朝的黄巢不正是这般。”
“若唐朝能如今日般放开盐引,给百姓贩盐一条生路,也不再有贩卖私盐之罪,又岂有王仙芝,黄巢之祸?”
章丞道:“不错!自朝廷放开盐禁,改行盐钞之法获利,天下私盐贩子几已绝迹!”
“以往仅江淮一路被关入数万私盐贩子,而今监狱几乎空了泰半。”
章直心道,三叔出身寒门,始终没忘为寒门开出一条道来。
他倒没有辜负了初心。
三人归途时路过军器监,看着坊内冲天火光,匠人日夜打造军械兵器更是感慨。
……
次日章直一大早便来到章越府上。
章越早上还是喝粥,几样小菜,这样的饭食几十年来如一日。
章直觉得似章越这等人物,肯定是高高在上,但往往这样人物生活中却极其朴实。
面前摆着各样的小报。
章越见章直来了笑着道:“阿溪,以往说书人的话本都很短,讲个几场便罢了。”
“但如今这话本倒是长了,能讲好几十场。”
“你可知如今京城里说书先生的名望,已不逊于当红词人。我前几日在潘家楼听了几场,甚为入迷。然哪有如许清闲,日日往彼处听说书?”
“所以我便命人将说书人话本买下来。”
“花了足足五贯的钱。这不由令我想起当年读书时,只能抄书却买不起书的窘境。”
“读这么二三十万字的话本,便用去普通百姓一月劳动所入,也只有今日方可这般奢侈。”
章直心道这算什么,比起吕家的奢侈而言,章越这开销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章直道:“所以还是说书的好。咱们就是怕没有这闲工夫。”
章越略带疲倦地道:“天下人都羡慕我等,其实再高的钱与地位,都换不得年华逝去的那等遗憾。”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若可以我还是喜欢当年那个在昼锦堂替人佣书的章三郎。”
章越放下话本,二人聊起正事。
章越道:“之前大哥找我提及行枢密使的事。”
“眼下党项割让三州,我军又收服灵州,我打算撤掉行枢密院。”
章直问道:“撤掉行枢密院?三叔,你不灭党项了吗?”
章越则道:“党项已是降伏,先帝遗愿已是成了一半。我打算整治国内。”
“设西域制置司辖熙河路,秦凤路,治所设兰州,为开拓西域之用。”
“设泾原路,环庆路,鄜延路,河东路经略使如故……”
章直问道:“三叔,我读三国志最敬佩的就是诸葛丞相‘奖率三军,北定中原,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而今功业未竞,三叔打算半途而弃吗?”
“所以你想取质夫而代之。”章越轻描淡写地问了这一句。
章直道:“侄儿不敢,只是完成未竞功业罢了。”
“三叔挽狂澜于既倒,取兰州,下凉州,破灵州,而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国家争得最少二十年国祚。”
“何必畏惧朝中流言蜚语。三叔若担心一旦灭了党项,就要将大位让出?”
章越闻言则道:“阿溪,人在低位时要申大义所在,得到人的支持。”
“但到了高位就要务实厚利。”
“众不附者,仁不足。而附而不治者,义不足。我今日要以义治理国家,这才是当务之急。”
章直道:“三叔,这是蒯良与刘表进言的话,当时他也说过理治乱者当先权谋,理治平者当先仁义。”
“如今天下当然是要治于乱者!”
章越语重心长地对章直继续道:“阿溪,国家还有很多事,灭党项不过其中之一罢了。再说……”
“再说,诸葛亮北伐之前,也是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安定后方,整顿兵甲。”
章直目光一亮道:“三叔说得是交趾?”
章越点点头道:“不错,交趾破我邕州,屠杀太守苏缄以下军民五万人。先帝命郭逵率军三十万南下,虽在富良江大捷,但因疫情之故兵马伤亡过半,最后不得不还朝。”
“如今交趾仍窥视我南境,我正打算命一大将南下率军平定交趾,收其旧郡,但南方不毛,又有疫疾。”
章直起身道:“侄儿愿往。”
章越看向章直点点头“灵州已下,党项之势已衰竭,国内不过勉强维持,本当一鼓作气而下。”
“但他既已割让三州,我也不好动手。”
“不过我已命李秉常攻阿里骨,这二虎竞食之策还是要用的,以此消耗其国力。何况现在吞并党项,河西,山阴之地也会白白便宜了阿里骨。这些我都要收归大宋。”
章直闻言大喜道:“我早知三叔庙算在胸。”
章越道:“我自不会学霸王沽名之事,自古善始者众,善终者寡,到了最后一步,我自不能慌了手脚。”
“你平定了交趾回朝后,最后这灭国之事就落在你身上了。”
“只是可惜了……质夫了。”
章越想起风雪时带章楶面见天子之时,当初之事如今已成泡影。
“先帝托付之任,我无一日敢忘。吾才浅德薄,平生所愿,唯鞠躬尽瘁而已。”章越似自言自语,又似与章直言语道。
提及先帝章直眼睛微红,言道:“三叔,咱们章家世受国恩,自当效仿马伏波马革裹尸以报效国家!”
当日章越在家中宴请章直,宴中章楶的几个儿子除了章縡之外,章综,章綡等也被叫来。章楶之子也是各个出类拔萃。
章楶平日教子极严,闲暇时就将他们关在一间屋子里读书,子弟一个个都成器。
章越追封章楶之后,又为他几个儿子各个荫官。
不过他们以后要经历几多风雨,方能替叔伯们承担起国家重任?
看着章家下一辈皆聚于一堂,章越忽想起了刘邦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说罢章越触景生情,又饮了数杯离席而去。
……
十月。
党项愤恨于与宋交战之际,阿里骨屡屡侵地之恨。
于是在割让了三州予宋后,党项之主李秉常出动三万骑与阿里骨大战于阴山获胜。
阿里骨战败后退兵,让出吞并的阴山之地。
不过党项不肯罢休,李秉常又起十万兵马联合回鹘攻入河西,与阿里骨大战。
同时金秋刚过,交趾蠢蠢欲动,章越当即拜章直为安南道经略使率十万攻伐交趾。
章直一战即攻下了广源州等数州,被兵临交趾国都升龙府城下,交趾国王被迫求和。
章直上奏朝廷为防止交趾夺回,愿亲自在为国守疆,化夷为汉徐徐改土归流,使之并入中国版图,并附了一首诗予章越‘人言洛阳花似锦,偏我到来不是春’。
于是章直率军镇守广源州这蛮荒之地,招抚蛮夷,兴修水利,一任直到五年之后方返回汴京。
当地百姓感念其恩德修祠立庙世世祭奠。
……
元祐二年,春。
春暖花开时。
便殿。
天子道:“章惇上奏要为配合朝廷开拓湖广的大计。他献策于朝廷。”
“招抚熟蛮酋长符氏,许其世袭土官,助宋军向导。”
“仿西北“浅攻进筑”之策,命士卒沿沅江建三十六寨,步步为营。”
“开榷场盐铁之利,以茶帛易蛮族山地,瓦解其自给根基。”
“并在辰州设“蛮学”,授汉文农耕;又奏请朝廷免湖广新附地三年赋税。”
章越向天子道:“陛下,交趾未靖,湖广瘴疠之地,蛮夷屡叛。章惇素有胆略,调此臣为国开疆是为良策!”
天子笑道:“卿家为国而谋,不计私怨,确实胸怀广大。”
垂帘后的向太后道:“如此就安排章惇一个差事。”
章越道:“就为湖广路经略使。”
垂帘后的太后道:“就这么办。”
章越心道,章惇可以起复,但蔡确是永远不可能起复,就让他在安州安居,过个数年再调他到离陈州近一些的地方终老。
太后又道:“考成法在朝中颇有非议,有苛刻官民之弊。”
“尚书省留尚书簿;中书后省,门下后省留稽查簿;六部留底簿,以簿册稽核之法命官员上报进度,虽有监督之效,但也生官员弄虚作假,急功近利之心,甚至于唯上是从。”
“两位平章军国重事也有不同意见。”
章越道:“皇太后所言极是,条章文字是藉以通言语,备遗忘耳,并不足恃。”
“故有云天下有治不治者,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
“似辽效本朝制钱钞之法,自以为每年可得钱无数,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这就是得其文,不得其实。”
章越说到这里,太后和天子都是莞尔。
辽国政治在大宋朝堂已是成为经典段子和笑话。
耶律洪基变法以来,如今辽国摸着大宋过河,耶律洪基东施效颦王安石,但最后怎么学都学不像。
这一次辽国攻宋没取得什么战果,与耶律洪基变法搞得辽国民怨沸腾也有关系。
章越道:“当初荆公变法能成之要,在于先易风俗,立法度。”
“臣当年制策上仁宗皇帝,欲行变法必先强本,而强本之要在于中央集权。”
“这些年来,朝廷一直循此道路前行。臣观五百年后,中央集权只会比如今更甚。“
天子道:“那辽国之失在于制度不能集权之故。”
章越道:“启禀陛下,制度还是流于其表之故,制度自意识形态而来,意识形态自文化而来。”
“胡虏没有百年运,辽国立国两百年,虽补以汉俗以治其国。始终不过得其形罢了。”
“不过本朝制度虽能集权,可所失也在如此。”
天子道:“朕愿闻其详,卿直言明治乱兴亡之道。”
章越道:“陛下,家国兴亡,首在于治吏;朝廷兴衰,功在于财政。”
“而治吏首在公与廉,吏不畏我严,而畏我廉;民不服我能,而服我公。只要世道上吏治不清,贪官为害。”
“其次在于朝廷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官吏就能治。”
但见天子徐徐点头,帘后太后也是满意。
“至于财政,朝廷当量入为出。先帝之所以变法,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财赋不足,入不敷出。这财赋皆出自百姓,管子收山海为国有,可山海不也是百姓所有?但臣只见取之于民,却少见用之于民。”
“变法之道既要从主观而行,也要从客观而为。”
“荆公大才,然臣不管初衷有多好,但不能落地,民不以为便,终究难以持久。”
“温公固能以民情为念,但无疑于盲人摸象,摸到什么就以为是什么,不知道老百姓最深切之望。”
“二人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愿皇太后和陛下引以为鉴,为后世垂范。”
皇太后听了再度点头道:“卿家,这才是治国之大经大法。但章卿还未说如何避免考成之法,以文害实之弊呢?”
章越道:“陛下,方才臣已是说过了,变法是要强干,然监督是要分权。”
“臣以尚书,中书,门下,御史台四部分治,相互制衡,以防有人借考成行专断之事,避免人治之弊。”
“同时立限考事之后,也不可单一绳之……既要合,也要分。”
随着章越言语,她看着垂帘下官家已是频频点头。
向太后目光收回,心底突然起心动念,举起手轻轻挑帘朝外看去,一旁内侍见都急忙垂了头去。
皇太后剥开冕旒,但见章越一身紫袍玉带,正坐于殿中心道,章卿年纪与先帝相仿,若爹爹当年有吴充那等眼光那该多好。当年他中状元御街夸官时,我也曾旁观过……
章越擦拭额上汗水,他心知天子皇太后都是不好忽悠的人。
这时他看到珠帘后凤目投来的目光,不由心底一凛。
珠帘旋即被放下,皇太后不免深深叹息,当年的少女怀春的心思涌上心头,旋即又按下了。
……
章越走出便殿,今日汴京风好大,吹得他紫袍玉带猎猎作响。
忽见几名内侍正俯身在一处花圃间忙碌,便驻足观望。
晨光透过云隙洒在那方寸之地,将新抽的嫩芽映得透亮。
章越望着出神。
几名内侍初时不觉,后一人眼尖看见是章越立即参拜行礼。
“参见司空!“一名眼尖的内侍慌忙跪拜,其余人这才惊觉,纷纷放下花锄行礼。
章越拂袖示意众人起身,踱步至花圃前。但见泥土中新萌的绿意间杂着几株野草,内侍们正欲连根拔除。
他俯身拈起一株幼苗,青翠的叶脉在掌心舒展。
“禀司空,“为首的内侍躬身解释,“春宴在即,奴婢等奉命清理这些蓬蒿杂草,好换上牡丹芍药。“
忽觉露水沾湿了朝服袖口,章越看了几株道:
“今日蓬草与蒿草,也许是他日能凌云的参天大树。”
“都是天地生材,莫以贵贱分之,且让它长吧!”
内侍们面面相觑,却见章越已负手远去。